肆拾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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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贰

万千心事难寄,漱玉也静不下来继续抄写。他叹了口气,微微掩起槛窗,走到朱漆葵形六足香案前。?

香案上摆放着水晶狮耳衔环炉瓶三事,漱玉把一方水晶莲花香篆放到香灰里,以香勺把沉香粉均匀地洒满香篆,熟练地以香铲把沉香粉铲成香篆的形状,神色却是相当心不在焉。

雨声淅沥,茶茶一边为漱玉磨墨,一边叹道:「最近老是这样,早上还是晴天,下午却下起雨来。」

「不知道……殿下怎麽样了?」

绣帘慵卷玉鈎垂,漱玉移开水晶香篆,拿着一根线香点起沉香。他低倚云母凭几,愁凝黛颦,小钿疏唇,洗妆微怯,不时翠袖风回画扇,轻拂香篆。

窗外廉纤小雨,一地粉香狼藉,碧波新涨小池塘,紫燕双双掠水飞,漱玉知道裴梦瑶想必又是戎袍拥戟,满手血腥,不知道多少性命折损於他的手下,多少人因为他而流离失所—在血流成河之中,裴梦瑶可曾回头看过皇宫,看过海棠馆的琉璃瓦顶,想起他的祈妃?

漱玉心里明白,自己对裴梦瑶已经没有任何用处,裴梦瑶的生命中有太多值得他关心的事情,现在他总算摆脱了漱玉,当然不会想起这个无关痛痒,此生此世也不会再见之人。

茶茶为漱玉裁剪着单宣,安慰道:「听说殿下已经集结兵力,想必很快就会打到宫里。」

漱玉愈想愈是觉得不妥,他道:「帝姬殿下掌权多年,虽然瓕王殿下手上有兵权,可是要领兵攻入京城也殊非易事。」

他当然不懂得政事,但他对裴梦瑶的行事还是有点了解。

既然裴梦瑶能够调动兵力,那他想必拥有完整的虎符,可是军队在京城外扎营,而京城则是由执金吾掌握九大城门的出入,现在尚未知道鹿死谁手,执金否想必不敢贸然大开城门引裴梦瑶领军进京。?

若是裴梦瑶硬攻京城,这等同和整个金吾卫为敌,硬碰硬不像是裴梦瑶的作风。

茶茶皱眉道:「据说瓕王殿下在京城里私藏兵器,虽然现在帝姬殿下下令封城,但早在先帝山陵崩之前,瓕王殿下的士兵已经装成平民入城,暗地里拿到盔甲兵器,昨天他们开始包围宫门,恐怕快要攻入皇宫了。」

「私藏兵器?」

漱玉不禁愕然,宁安帝姬一直留在宫里,反而裴梦瑶常常不在京城,他是怎麽在宁安帝姬的眼皮子下作出那麽多准备?

云影蔽遥空,无端淡复浓,绵密雨不休,漱玉凝视着宝篆沉烟袅,他突然想通了。

当裴梦瑶领兵出战高句丽时,宁安帝姬把漱玉软禁在大理寺里,找了个由头大搜瓕王府,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在那段时间里,宁安帝姬想必把精力放在瓕王府里,力求不错过一点点的线索,又要费尽心思拆解那些花的谜底,裴梦瑶的手下就是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把握时间把一切布置妥当。

所以,那些漱玉冒险记下的花根本没有任何意思,裴梦瑶是在兵行险着,他早就猜到宁安帝姬会拿下漱玉,漱玉一开始就是裴梦瑶声东击西,转移宁安帝姬的注意力的诱饵而已。

原来自己不过是裴梦瑶的弃子。

漱玉的掌心一片凉飕飕的,银妆刀藏在罗袖里,冷硬的刀柄硌得他生疼,刀柄上的莲花唐草纹就像裴梦瑶的心思,如此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根本没有人能够捉摸透彻。??

茶茶自是不知道漱玉在想什麽,只是宽慰道:「瓕王殿下很快会前来迎接娘娘的,娘娘不必过於担忧。」?

漱玉笑得如此苦涩,其实他没那麽怕死,他只是怕那麽多人看管着自己,使自己无法自裁,反而连累了裴梦瑶的声名。

玉窗掣镇香云涨,炉烟销篆碧,糁径红英风卷,这场雨似乎还会下一段很长的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种软禁的日子里,漱玉渐渐失去时间的观念,只觉得今年的夏天好像永无止尽,那股灸热如同旋风般把漱玉卷入其中,把他碾碎成齑粉。

裴梦瑶私藏兵器这一手杀得宁安帝姬措手不及,现在形势已经渐渐倾向裴梦瑶,只是宁安帝姬馀威还在,裴梦瑶一时半刻还是攻不下玄武门。

这几天格外酷热,乌云盖顶,天色阴沉得可怕,暑气不住地蒸腾着,一场夏杪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漱玉眼里所见的一切好像也静止着,海棠不再凋谢,微风不再吹拂,池水泛不起一点涟漪,飞檐下的风铃也是垂头丧气,唯有日夜还在不断地交替,奔向既定的终结。

郁蒸炎夏晚,栋宇閟清荫,廊下松竹生虚白。漱玉坐在步步锦纹横坡窗下,全神贯注地抄写着《妙法莲华经》。他足足抄写了整个时辰,一直没有说话,旁边的冰镇酸梅汤早就不再冰凉,玉莲瓣纹碗也布满水珠。

黄花梨剔红牡丹纹冰凿里放着八仙庆寿冰雕,清凉的白雾缭绕不休,茶茶一直拿着竹箨贴山水画葵扇为漱玉扇风,但漱玉依然香汗淋漓,雾湿云鬟。

几只飞蛾顽强地扑向烛火,赤金五瓣梅花香篆钟里的盘香快将烧到尽头,其中一个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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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玉的小阍寺正要搬走香篆钟,添上伽罗香粉时,漱玉忽然开口道:「不必了。」

漱玉刚刚抄完经文,他把贺莲青羊毫笔搁在墨玉笔山上,然後站起来看着窗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缓缓地道:「看来快要下雨了。」

茶茶一边擦着汗水,一边附和道:「一定是一场暴雨呢。」

漱玉正要回到内室休息,却突然听到身後传来一阵幽幽的乐声。

他心中一跳,立即停下脚步,转身走到窗边,仔细地聆听着—

这不是漱玉的幻觉,黑暗中的确传来乐声。

国丧不久,京城里严禁任何丝竹喜乐,连花街柳巷也不能开门迎客,更别说裴梦瑶快将攻入皇宫,京城烽烟四起,早已实行宵禁,谁胆敢在这风雨欲来的深夜里奏乐?

茶茶走到漱玉的身旁,疑惑地道:「娘娘,这是……」

乐声愈来愈清晰了。

那是箜篌的乐声。

漱玉听过男妓弹奏箜篌,也听过裴梦瑶弹奏箜篌,但那乐声跟现在的截然不同。

相比起来,以往那些箜篌乐声不过是小打小闹,甚至有种杀鸡焉用牛刀的低俗可笑,唯有在如此深宵如此夜,才适合聆听箜篌低鸣,似梦入潇湘,吹下天香,勾起每个人最念念难忘,却是最不欲回想的往事。?

古人有云,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江娥啼竹素女愁,石破天惊逗秋雨,以往漱玉以为那是文人的夸大其词,现在他才明白,世上竟有如此打动人心的乐声。

是喜,是悲,是哀,是愁,终究是化作虚无,未断人肠,拨尽相思,梦醒後无从记起。

烛花影动画檐低,漱玉斜倚红木雕漆镶嵌青花赶珠云龙纹瓷屏,一身青裙缟袂,慵梳髻翅垂,蹙损眉弯,愁痕难消,他浑然忘了现在的困境,只是想起许多许多的往事。

那些本该淡忘的旧事再度浮上心头,彷佛在那一曲里,漱玉把短促的一生又经历了一遍。

直至乐声渐渐消失,漱玉才一点点地回过神来。他蓦然回头一看,不止是茶茶,那些看守着漱玉的小阍寺也是听得如痴如醉,偷偷地抹着眼泪。

漱玉抬手轻触脸庞,不知何时他也是泪落如雨了。

过了半晌,茶茶才战战兢兢地问道:「是宫里哪位娘娘在弹琴?为什麽她的琴声可以传得那麽远?」

茶茶的声音压得很低,彷佛担心会打散箜篌的馀韵。?

漱玉看着只剩一丝淡香的香篆钟,摇头道:「那不是琴声,那是箜篌的乐声。」

他顿了顿,轻轻地道:「是瓕王殿下在弹奏箜篌。」

裴梦瑶的左手食指已经断了,漱玉听得出有些该以左手食指划过弦线的音节是发不出来的,有时会以其他音节补上,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这一点缺陷反而使乐声更为动人。

茶茶诧异地道:「现在正是重要关头,殿下怎麽还有闲情逸致弹奏箜篌?」

漱玉以丝绢擦拭着泪水,叹道:「如同项羽穷途末路时的四面楚歌,殿下现在以箜篌的乐声勾起留守宫里的将士的哀愁,消磨他们的斗志。殿下的武艺高强,自是有法子使箜篌的乐声响彻深宫。」

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裴梦瑶的确精於用兵,他对常人的心性无疑了解得极为透彻。

语音未下,箜篌的乐声又响起来了,乐声丝丝缕缕地钻进耳里,一曲接着一曲,宛如乌云缠绕月色,宛如少女的长发缠绕着情郎的心,挥之不去,吹之不散,腐蚀着敌人的意志,使他们再也无法作战。?

漱玉远远地看着漆黑的天际,他知道裴梦瑶想必正独自地端坐在城楼上,在同一片无星无月的苍穹下,银烛半含花,流萤飞暗筱,静静地弹奏着箜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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