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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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柒

漱玉呆呆地看着裴梦瑶,他强忍着心里苦楚,再次跪在裴梦瑶面前,正色道:「妾身福薄无德,出身低贱,无法为陛下诞育子嗣,有幸忝居王妃之位已是心甚惶恐,实在担不起皇后之位。」

他明白自己应有的位置,也不想让裴梦瑶生出任何为难。

西风苹末起,动院落清秋,寝殿深处的宝篆龙煤烧欲残,漱玉感到愈来愈寒冷,裴梦瑶垂下手,秀眉双绿淡匀拂,两脸春融光透玉,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漱玉。

漱玉低下头来,缓缓地道:「现在臣妾住在後宫里,言官想必早已作出弹劾。历来男子若是成为帝王的嫔御,为免祸乱宫闱,也会施以腐刑,当年的云公子也不是例外。臣妾恭请陛下圣旨。」

二人之间只剩下一片沉默,金兽铜漏的水滴声清晰可闻,秋风入败荷,玉露团寒菊,满殿的金银古玩也挡不住万物凋零的颓败。

「辞辇之德,实属难得。」裴梦瑶幽幽叹息,他弯身把漱玉拥入怀中,说道:「但是,朕不喜欢伤害你的身体,更不喜欢让你疼痛。」

漱玉察言观色,知道此时不适合提起在伤疤上刺青一事,便温顺地道:「妾身的一切,但由陛下定断。」

裴梦瑶安静了一阵子,他渐渐地松开手,浅笑道:「你总是那麽温柔懂事—那麽,你当朕的贵妃,以後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望舒殿和素馨园,可好?」

漱玉立刻磕头道:「妾身谢主隆恩。」

现在国家新丧不久,裴梦瑶也没有谈论大婚之事,可是宫里早有传闻,裴梦瑶的后位似乎属意贺兰家的千金,当今太后的族妹。

漱玉想起当年贺兰皇后—也就是现在长住帝陵附近的皇太后—跟自己说过的话,他才恍然明白裴梦瑶和贺兰家早已谈好条件。

多年以来,宁安帝姬如此嚣张跋扈,先帝和太后的日子想必苦不堪言。不知道裴梦瑶是如何绕过宁安帝姬的严密监视,跟先帝和太后打好关系,他们在宁安帝姬面前装作没有交情,背地里却已经达成协议。

论起治国之道,裴梦瑶和宁安帝姬各有所长,所以先帝传位时最为在意的,当然是妻子和女儿在自己身後能否过上平静的日子。

只要裴梦瑶答应扶持贺兰家,迎娶贺兰家的千金为后,以此换取贺兰家出手帮助裴梦瑶,先帝自是愿意传位裴梦瑶,毕竟若是由宁安帝姬登基,她必定会扶持戚家,打压祈家和贺兰家,太后和三位小帝姬的日子必会更是难过。

裴梦瑶的声望本就极高,骁勇善战,年轻有为,待人接物皆是老练,深得军中上上下下的爱戴,再加上贺兰家和祈家的支持,自是如虎添翼,最後成功攻入玄武门,逼使宁安帝姬仓惶逃走。

入冬之後,礼部择了吉日,为漱玉举行封贵妃礼。宣诏使的正使为丞相长史,副史则为光禄勋。?

吉日吉时,箫韶响亮冬云合,日照尧阶舞瑞鸾,金龙高喷九天香,博山镜树香?茸,褭褭浮航金画龙。

按照本朝礼典,漱玉穿着册封贵妃的礼服,乘着凤轿,佐以行障二叶,坐障一叶,以贵妃的仪杖来到未央宫的正殿,其仪杖为红杖一对,清道旗一对,绛引幡一对,戈氅一对丶戟氅一对丶仪鍠氅一对丶吾杖一对丶仪刀一对丶班剑一对丶立瓜一对丶卧瓜一对丶镫杖一对丶骨朵一对丶金钺一对,响节四,青方伞两对,红绣圆伞两对,红绣方扇两对,红花圆扇两对,青绣圆扇两对,间抹金银交椅一把,间抹金银脚踏一把,拂子二把,间抹金银水盆一把,间抹金银水罐一把,间抹金银香炉一把,间抹金银香合一把,间抹金银唾盂一把,间抹金银唾壶一把,红纱灯笼两对*。

嘲喧叠鼓近乎横蛮地打破了宁静的冬日早上,後宫的走道本已极为宽敞,但足足两丈长的贵妃的仪杖还是挤得满满当当,仪丈缓慢地前行着,如同一条金龙徜徉在宫廷深处。

漱玉高高在上地端坐在凤轿上,默默地看着前面那一行膏粱文绣的仪仗,碧空琼花纷飞,宫墙上雪染梅梢轻细,香风远送,连绵不绝的朱楼紫殿宛如铺琼缀玉。

有一刹那,漱玉竟然生出一种错觉,其实这重重宫墙外早已荒芜,唯有他和这些仪仗在孤独而绝望地前进着。

终於,漱玉肃穆地跪在未央宫的正殿里,冠饰九翬四凤丶花钗九树,小花如大花之数,两博鬓九钿,身穿天青绣翟衣,黻领青纱中单,配上朱縠逯襈裾,戴着文绣重雉配章二等的佩绶蔽膝,以緅为领缘,腰缠青玉革带,脚上穿着青韈舄︿。

红泥椒殿缀珠璫,五色卿云覆九重,香烟高舞御炉中,漱玉恭聆宣诏使宣读册封为嫣贵妃的圣旨後,双手珍而重之地接过宣诏使手里的金册金宝,再授以金章紫绶,佩於窴玉。?

漱玉依礼向裴梦瑶叩谢圣恩,此後他正式受册为嫣贵妃,居於望舒殿,俸禄正一品。

封贵妃礼进行了整整一天,虽然茶茶已经详细地教过漱玉如何行礼,但其礼仪的复杂程度比起裴梦瑶大婚时也是不遑多让,漱玉生怕出了什麽纰漏,这几天的夜里也是无法入睡,今天茶茶用上了格外浓厚的铅粉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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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勉强遮挡着漱玉的疲倦。

直至乘坐凤轿回到望舒殿,漱玉方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夜空霜落,雪花飞歇,望舒殿里早已烧起地龙,红踯躅繁金殿暖,槛窗下一瓶疏梅冷蕊幽芳满,茶茶侍候漱玉逐件脱下繁复厚重的礼冠吉服。

饶是已经过了立冬,这几天也在下雪,但穿戴着这身礼冠吉服也实在难受,使漱玉香汗淋漓,精疲力竭,颈项尤其酸痛,他却只是紧张地问道:「刚才我没有犯什麽错吧?」

茶茶一边把礼冠递给旁边的小阍寺,一边忙不迭地道:「娘娘的礼仪极是端庄。」

漱玉想起当年自己跟裴梦瑶成亲时,差点误了跪拜的时机。这麽多年过去了,他总算稍微习惯了这些繁文缛节。

心里感叹着,漱玉走到书阁里,坐在黄花梨高束腰雕葫芦书桌前,展开贵妃的金册。

细封丹诏紫泥香,朱篆龙纹御书光,纯金打造的金册里以阴文刻着封为贵妃的圣旨,一行行阴文在雕花银烛下更是金光灿烂,几乎闪花眼睛。

漱玉却是面色沉重地凝视了那本金册良久,他突然抽出一根玉龙纹管珐琅斗提笔,随意蘸了墨,在旁边刚刚栽好的玉版宣上写下「嫣」字,从「女」字部首—也就是他从今以後的封号。

不同於後宫的惯例,这封号不是由礼部拟定再交由帝王首肯,乃是由裴梦瑶亲口一锤定音。

漱玉很清楚,裴梦瑶会选上这个字跟他们的初遇完全无关。

嫔御素来以女子之美德为封号,例如是贤良淑德,漱玉的封号却跟这些品德扯不上半点关系,听起来倒像个只靠姿色迷惑君王的红颜祸水。

这的确是事实。

出身娼门贱籍,父母不明,不守妇道,无法为帝王传宗接代—漱玉怎麽配得上贤良淑德四字,裴梦瑶册封他为只低皇后一等的嫣贵妃,想必是念在救驾有功而已。

风透疏帘月满庭,钿筝斜倚画屏曲,不知不觉漱玉早已泪界莲腮两线红,泪珠一滴滴地落在玉版纸上,把那个以簪花小楷写成的「嫣」字泡得化开了。

到了现在,漱玉才胆敢偷偷地哭出来,他知道嫣贵妃已经是他在後宫的最高点,他今生今世只能远远地仰望着皇后的凤座,却永远无缘染指。

皇后和贵妃,相差的何止是妻妾之别,仪杖之别,漱玉只是芸芸嫔御的其中一人,升降也罢,生死也罢,不过是帝王一念之间的事情,皇后却是小君,将来能够与皇帝合葬的人,他们是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的夫妻,他们的一切是帝王的家事,也是国事。

漱玉知道自己所得的已经远超於该得的,他甚至免了自裁而死,为什麽自己还是那麽不知足呢??

他宁愿不要什麽冷冰冰的名份地位,不要一生富贵无忧,他宁愿受尽折磨,宁愿当个不见天日的秘密情人,只要裴梦瑶是真真正正地喜欢着他,就像自己对着裴梦瑶的喜欢,那他就心满意足了。

若漱玉有点骨气,那时候他应当逃出皇宫,开展全新的生活,但他还是死皮赖脸地留在裴梦瑶的身边。

哪怕只是无望的爱慕,假如望舒殿和未央宫的距离已经是今生今世他们最近的距离,那漱玉愿意一直守候在望舒殿里,至死不渝。

正在此时,未央宫里的阍寺传来圣上的口谕,裴梦瑶的圣驾将至。因为圣上体谅漱玉身体欠佳,兼之天气寒冷,恩准漱玉在望舒殿里迎驾,不必冒着寒风在殿外迎驾。

未央宫的阍寺离开之後,漱玉又坐下来,抽出丝帕擦去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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