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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贰
贺兰若之立即放下鸟木银箸,击节笑道:「好极了。」
她转头看着漱玉,说道:「既然官道还要清理一段时间,我们可以改为沿着翠微山的朝云山道进入豳州,二哥也答应了会在翠微山的另一边等着我们。」
这应该是天大的好消息,漱玉却是不展欢颜,微微蹙着秀眉。
漱玉之前已经听说贺兰若之的打算,但他宁愿住在驿站里,耐心等待官道清理妥当,也不愿意改走朝云山道。
此行的驻跸重防也是经过周密的计划,途经的路线计算得分毫不差,确保万无一失,现在突然绕路而行,指不定会节外生枝。
但贺兰若之只有几天的时间省亲,现在平白没了八天,时间已是极为紧凑。若是真的要等上两个月,到时她就是直接前往景阳山庄待产,失去难得跟家人共聚天伦的机会,也不知道她以後还能不能重临旧地,怪不得她想要尽快到达豳州。
青山隐隐,天际暝鸦零乱,宫女为贺兰若之添了一碗人参竹丝鸡汤,漱玉接过汤碗,恭敬地奉到贺兰若之的面前,问道:「请问赵大人可有什麽意见?」?
裴梦瑶早就有了旨意,此行将由中郎将赵大人全权负责驻跸重防,漱玉人微言轻,现在他只能寄望赵大人了。?
贺兰若之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说道:「昨天我召见了中郎将,中郎将研究过翠微山的地图,又跟这里的刺史详谈良久,他认为有金吾卫在前方开路,加上本地的官兵带路,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她给漱玉看过翠微山的地图,翠微山绵延豳州和牧野的边界,里面的山脉错综复杂,人迹罕至,一般人通常只会经过最外围的朝云山道进出豳州。
贺兰若之含笑道:「朝云山道在豳州的边境里,也就是由我的二哥掌管,那里平日人来人往,连盗贼也很少见到,素来极为安全,以前我常跟着家人经过朝云山道,闭着眼睛我也可以走下山的。」?
她说得合情合理,连经验丰富的中郎将赵大人也认为没问题,但不知怎地漱玉总是有点不放心—或许是自己太少出门,因此遇着什麽事情也会大惊小怪吧。
「难得这几天的雨势小了一点,还是先起行吧。」贺兰若之似乎看出漱玉的犹豫,她安抚道:「贵妃不用担心,我会下旨先让金吾卫到山上探路,确保朝云山道畅通无阻,我们才会出发。」?
事已至此,漱玉也不好再浇贺兰若之冷水,毕竟贺兰若之才是皇后娘娘,自己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妾。他只好咽下内心的不适,福身道:「一切有劳皇后娘娘和贺兰大人了。」
几天之後,前往探路的金吾卫回到驿馆里,禀告朝云山道可供车马经过,沿途已经净道驱逐行人,待行装准备妥当後,众人便连同带路的官兵继续起行了。
他们本该在清晨出发,黄昏时份到达绿水峰下,跟豳州节度使,也就是贺兰若之的二哥会合,但午後偏生下了一场滂沱大雨,大队车马需要放慢速度前行,等到雨停时已届旁晚,他们却还是在朝云山道上。
漱玉一直在贺兰若之的马车里侍驾,虽然马车极为舒适宽敞,但他也感到车厢微微歪斜,明显还在上山的途中。
马车外的阍寺回报道:「启禀皇后娘娘丶贵妃娘娘,赵大人说今夜的雾气太大,不适宜再作前进,他建议在山里停留一夜,明天大清早起行,只要翻过这个山头就是绿水峰了。」?
贺兰若之放下白玉棋子,她向身边的宫女点点头,那宫女便打起锦帘。
平时的夜里,数十辆马车也会点着长明灯,照得整个山头亮如白昼,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盘踞的巨龙,什麽野兽也被吓跑了,今夜的雾气却是极为浓郁,甚至看不清几步之外的景物,只有几点光芒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忽高忽低。
漱玉不禁黛眉深锁,这一整队车马大约是勉为其难地在起伏不平的山路停下来,灯光的位置才会那麽不稳定,连车厢也不太平稳,遑论还出现了异乎寻常的雾气,就算金吾卫彻夜巡逻,加上事先探过路,也难免看漏几个地方。
但事已至此,也由不得他们往回走了。
见状,贺兰若之唯有摆了摆手,说道:「传我的旨意,今天大家在这里过夜吧。」
宫女放下锦帘,贺兰若之垂头丧气地道:「翠微山的深处长年烟雾弥漫,却甚少蔓延到朝云山道,没想到我们那麽倒楣地碰上了。」
漱玉只能尽力藏起忧心忡忡,温言安慰道:「一切当然是以娘娘的安全为重,明天娘娘一定会见到贺兰大人的。」
待漱玉侍候贺兰若之用过晚膳後,他依礼跪安告退,回到自己的马车里。
古木侵天日已沉,浓雾却丝毫没有散去,反而愈来愈严重了,只隐约看见那些长明灯在雾气里一闪一闪的,如同一只只不怀好意的鬼眼。
「请娘娘当心脚下。」
茶茶一手提着沉重的青铜镏银吉羊油灯,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漱玉,免得漱玉踩中泥坑。
大雨後的山道上满布泥泞,虽然金吾卫已经清理过,
', ' ')('但行动还是极为不便,若是一不小心踩进泥坑里,那就要花费很多力气才能够挪动身体了。
雾掩烟漫,露华凉冷润衣襟,荒山野岭比驿馆寒冷得多,漱玉怀里抱着铜雕锦地龙纹八宝手炉,好不容易才腾出一手拉紧身上的翠云裘。他的嘴里不住呼出白烟,低低地道:「不知为何,我……总是有些不安。」
茶茶安慰道:「娘娘今夜早点休息,明天一起来就要到达绿水峰了。」
到达豳州後,也许贺兰若之马上就会宣读密旨了。
漱玉忽然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前方无穷无尽的黑暗。他的眼眶渐渐红了,眉山怨叠,粉落深匀,雪面堕愁鬟,只轻轻地道:「我……很想念陛下。」
他的声音很轻,彷佛他根本不是在对任何人说话,只是这想法实在太强烈了,强烈得无法再留在脑海里,必须倾吐出来。
茶茶沉默片刻,陪笑道:「娘娘一回宫就会见到陛下的。」
漱玉自嘲地笑了笑,他多想见到裴梦瑶,再一次被裴梦瑶抱在怀中,被他亲吻自己的额头,二人一同品尝盐渍樱花,一同擎着箜篌,像从前那样甜甜蜜蜜的。
可是裴梦瑶再也不想见到漱玉了,他也不会跟裴梦瑶再有任何关系了。
裴梦瑶一定是很讨厌漱玉了,讨厌他的不识抬举,讨厌他的情意,讨厌他的所有,才会把漱玉赶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他甚至不想跟漱玉当面告别。
没有了漱玉,裴梦瑶会过得更快乐的。他早已大权在握,坐拥江山万里,娇妻美妾在怀,儿女成行……由漱玉嫁给裴梦瑶的那一刻起,他的存在只会使裴梦瑶苦恼,恨不得摆脱而後快。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漱玉不曾对裴梦瑶心怀怨憎,他最恨的只是自己,恨自己的得陇进蜀,恨自己不够好,无法让裴梦瑶更喜欢自己。
如果漱玉知道在素馨园里是最後一次见到裴梦瑶,他一定会更温柔的,他不会使裴梦瑶为难,不会哭得那麽狼狈难看,他会努力地露出笑容,好让裴梦瑶最後看到的是自己笑着的模样。
而且,漱玉在临走之前也会鼓起勇气向裴梦瑶请旨,在未央宫里跟裴梦瑶正式告别的。
漱玉螓首低垂,他早已是泪珠盈掬,水洗花颜,残妆色浅薄髻鬟开,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就算是咬着下唇,也掩盖不了那可怜的呜咽。?
这些日子以来,贺兰若之带着漱玉去了那麽多地方,看了那麽多美景,吃了那麽多难得的佳肴,可是漱玉还在想着裴梦瑶,想着如果裴梦瑶在这里,他该会多喜欢那些风光,想着他在京城里过得好不好,在朝堂上有没有遇到难题,後宫里有没有美丽的新宠,有没有按时使用琼花膏……
漱玉乍然想起,现在裴梦瑶改用豳州上贡的皮革,他的断指早就不需要琼花膏了。
心有千千结,无从排解,漱玉勉强止着泪水,缓缓走进那一大片雾深重岚里,纤弱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虽然是在旅途上,但漱玉的座驾依然布置得舒服温暖,不但是钿车宝马,车厢里也是错彩镂金,纷华靡丽。
漱玉动也不动地躺在宝塔纹榉木雕开光牡丹纹软榻上,整个人裹在影金绣仙壶淑景锦衾里,怀中是暖呼呼的汤婆子,明明身体那麽暖和,他的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迟迟无法入睡。
软榻旁边的和田玉勾连云纹灯闪烁着幽微的光芒,照亮了五瓣花形灯台的纹路,却照不亮漱玉的脸容。
不知道过了多久,漱玉还是从软榻上坐起来,点亮一根残烛。灯背脸波横,红炉深夜微醉调箜篌,敲拍处,玉纤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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