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模糊在暴雨和闷雷声里, 对于普通人来说很难分辨。但在天赋能力者耳中却清晰无比。
江戈同副官一起从车中走了出来。
江戈判断着枪声传来的方向, 他同副官分开,分左右两个方向朝着激战的地方靠拢过去。
副官对江戈的命令没有任何疑问, 这算是托了第四区军事贵族制的便利,在第四区中从来没有下官质疑上司的份。
脚下是河流一样淌过的雨水,江戈扣着两把黄金袖刀不紧不慢地朝着贝克特与赛拉他们战斗的地点走过去。
他走得并不快, 袖口处手腕时不时呈现出机械化的迹象。
副官是被他故意支开的。
利用微型高能原子装置爆炸后留下的大坑汇聚起的冰冷雨水充当冷却剂, 过热带来的自爆危机算是初步被化解了。但是江戈此时的情况并不稳定, 维持拟人形态需要消耗一部分能源,而且江戈能够感觉到光者001这个机器人壳子依旧处在随时可能冒出点儿小问题的情况。
他散漫地笑了笑。
看来他努力这么久找到的线索是对的, 他的确触到了某种东西的致命处。
在漫长的轮回之中, 那种他对于这个世界仿佛是个错误的感觉不断地加深着。
江戈总有一种感觉, 这个世界在努力地想清理掉他,但是又不知道因为什么,世界没有办法彻底地杀死他, 每一次死亡,他都会重生到新的躯壳中。
就像病毒。
是的,一直以来,江戈觉得自己对于那冥冥中的某种存在而言, 就像是一个电脑病毒。世界就像程序自检杀毒一样, 通过各样各样的方式杀死他,然后重启再次检索清理。江戈有种感觉……所谓的“无尽重生”就是对方用来彻底消灭自己的方法。
自第一次重生起, 他身上就出现了问题。
世界没有办法彻底地杀死他, 就试图用无尽的轮回来一点点地消磨掉他的意志与他所拥有的某种力量——江戈不知道那力量是什么, 但是想他消失的存在显然就是忌惮着那种力量。在无穷无尽的轮回中,只要江戈真的因为一次次无法反抗的死亡而放弃,而绝望,那么他的下场会是什么?
会像他曾经与鸦九所说的一样,在明知道自己是提线的傀儡的情况下,放弃了自我,彻底被抹去自己的意志,彻底被杀死,失去属于“江戈”的所有意志。
或许到那个时候,他也同样能够从永无止境的死亡重启之中挣脱出来。
但是那会是什么样的挣脱?
是浑浑噩噩,行尸走肉的挣脱。
那样的挣脱……又有什么意义呢?活成一个提线的木偶,活成最可悲的傀儡。
“现在,你又监测到我了。”
江戈转动着手中的刀,仰起头,冰冷的雨水从天而降,无感情地落在他的脸上。他望着黑沉沉的仿佛神怒的苍穹,轻声道。
“怎么?打算开始清扫我这个错误的存在了?”
江戈其实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自己不断地重生,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想要让自己彻底地消失。
既然不知道,他就随自己的心意将想要让自己彻底消失的那种存在称之为“神明”。
在流传至今的古老宗教传说中,世界是由神明创造的。神创造了这个世界,赋予造物生命。神明在穹顶的神国之上,漠然地俯视着芸芸众生,无喜也无悲。也唯有传说中的神明这样的存在,才能够一次次地重启世界吧?
传说之中的神明无所不知。
在无尽的轮回中,江戈逐渐地学会将自己伪装起来,不让自己露出破绽。这么做就像系统自检的时候,病毒伪装着,潜伏着,以此避免被自检与清理程序发现。但是江戈的对手并不是人编写的程序,而他也不是真正的病毒。
神无所不知。
伪装只能让他被检索到的时间慢一点到来,而如果他做了一些什么,那么被检索到的时间就会提前。
如今,江戈有把握自己已经触碰到他寻找的线索了。
因为,他再一次感受到那种,世界正在试图杀死他的感觉了。
他的体内液态金属还残存着令人不安的变化,高能原子□□产生的辐射影响穿透金属跗骨之蛆一样地侵蚀着那些人工制造出来的零件。高温过载后又被强行冷却,冷热的交替对金属之躯产生绝对不是美妙的影响。
这就是“神明”杀人的方式,它会让你觉得杀死自己的是命运,缓慢而无法违抗。
正常人绝对做不到在揣着一枚□□的情况下,若无其事。
然而江戈笑着对天空说话,他的声音混在雨里,轻快得就像同老友打招呼。
在很早的时候,江戈就已经觉得自己疯了。
能够想象那种感觉吗?
你会被整个世界冰冷地,毫无抵抗之力地杀死。这个世界不需要你,你毫无存在的意义,你努力地改变着世界,希望让你喜欢的事物变得美好一些,希望证明自己活着不是一个错误。但是世界告诉你,你的所作所为是没有用的,暗淡的星球不会因为你的努力而亮起温暖的灯火,高楼还是会因为结构上的缺陷而坍塌。
世界不需要变得美好,也不需要你。
你就该死去,你就是个错误。
你想证明自己是存在的意义,然而却只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一次又一次,不断地重复。
江戈就活在这样的重复里,然后他觉得自己早就疯了。不论重生成什么样的人,他总能感觉自己的心里其实始终藏着一个最初的影子,那个影子什么都没有了,只剩着怒火和骄傲,然后用这些东西,他撑起了自己的脊梁,咬着牙一步步地走着。
在黑色的军装之下,银色的金属蔓延出去,覆盖了人类的肌肤。
不必要浪费的能源被节省起来,右手已经完全金属化的江戈握着黄金袖刀走在雨里。
前行了一段时间之后,江戈蹬着满是铁锈的水管敏捷如黑豹般地攀上了一栋楼。
长筒军靴踩过积水的房屋边缘,江戈穿行在高高低低的老房楼顶,他的身影看起来就像一只穿梭在暴雨中的黑色海燕,在风中猎猎展开的军装风衣衣角就是雨燕优美的尾翼。踩着一根铁锈满满的栏杆,江戈翻到了一栋爬满爬山虎的老房顶。
到这里,金属碰撞的声音已经十分清晰。
从栏杆上翻下,江戈踩到了长着青苔的房地水泥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走到楼顶的另外一个侧面,半蹲下身,贴近栏杆。
老房子墙壁上攀附着的爬山虎多年没有人打理,长得十分茂盛,一路从最底下攀附上来,织成一片厚厚的浓墨绿网,甚至没过栏杆蔓延到了楼顶。雨水打在绿叶上,绿网便不断地起伏。
借助墨绿的爬山虎隐蔽身形,江戈透过绿叶的缝隙朝着战斗的场所看去。
黄金袖刀垂下来,接触着冰冷的水面,一点寒光刀尖凝在上面。
在距离江戈身处的这栋老房约莫有近百米的地方,数栋连在一起的房子已经坍塌成为了废墟。暴雨浇灌在那片废墟之上,贝克特带着两个人与赛拉还有叶队长对峙着,双方身上都带着伤。
“中校先生,我到了。”
耳机之中传来副官的声音,压得很低。
“不要轻举妄动。”
江戈看着废墟之上的战场,慢慢地说道。
贝克特这行人比江戈带领的第四区成员更加急于找到赛拉等人,对于空气中的能量变化并不敏感。从贝克特依旧分散成员,急于拦截赛拉等人中可以看出,贝克特此时显然并未发现阿尔茨矿的存在。
那就先去打个你死我活吧。
江戈漠然地看着,眼瞳重新变回数据流不断掠过的样子。他冷静地观望着战局,不断地计算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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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拉红色的长发在暴雨中就像正在燃烧的火。
这名眼下有着一道斜飞刀痕的第三区特遣员双手握刀,雨水落在她长刀的刀身上边被蒸腾成为白色的水汽。天上地下全都是雨水,然而令人惊奇的是,赛拉的周身,地面是干燥的。她双刀下垂,刀尖指着的地方甚至出现了灼烧的焦痕。
叶队长一手提着银箱子,一手握着一面巨大的盾牌。那面盾牌足有一人高,盾牌上泛着暗金的光芒,正中间是两个重叠在一起的三角形。光正是从那两个重叠在一起的三角上散发出来的。
他和赛拉背对背站着,身上的制服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破损。
贝克特和另外两个人分散站在三个点上,将他们困在正中间。
在有一个能够预先看穿敌人动向的辅助队友战斗,和没有这样的队友战斗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简单粗暴一点,就是有恩西,团战战斗力就是百分之一百八十。
这次,赛拉和叶队长没有恩西的辅助,反观贝克特这边,却针对赛拉和叶队长的能力做出了人员上的调整与配合。
此时双方暂时地陷入了对峙的僵持局面,而隐约之间赛拉和叶队长处于下风,被拥有“三角守恒”天赋能力的特遣员困在这这一片区域。
“艹。”
提着两把长刀就像能够直接砍翻整个世界的特遣员赛拉面无表情地骂了一声,吐掉了一口血。
“你们是第几军的?”
贝克特提着双枪站在正对赛拉的点上,枪身如同被反复锤炼过一样,赤红滚烫。他微微喘着气,同样也带着伤。
“传说之中的十字之戒名不虚传啊。”
贝克特扯着嘴角,看着自己身上险些直接切开他胸腔的一到长长刀伤,鲜血被雨水冲刷流到地面,暗红的血丝弥漫开去。
“第几军的根本不重要吧?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不觉得很可笑?”
“问清楚了第几军,回去才好将你们连同你们背后的那个家伙一起送上军事法庭啊。”
赛拉脸上的刀伤越发鲜红,仿佛随时可能从刀伤里流出血来。她皮笑肉不笑地提着刀与贝克特对峙着,双方的气息都凌厉得就像两军对垒时的将军。
其实不论是赛拉还是贝克特都不是喜欢在战斗中多费口舌的人。他们同样出身于第三区的军队,接受同样的杀敌的训练,话多死得快,想活就别逼逼。
但刚刚的战斗中,不论是哪一方都受了不轻的伤,消耗过大。只能借着对峙的这片刻停歇抓紧时间恢复着。但是双方谁也不愿意暴露出自己到底有多疲惫消耗有多大,谁都不肯在气势上落了下方。
因此他们才会不约而同地互相放着狠话。
事实上,谁都知道,只要对方稍微恢复一点,下一轮的拼杀就会立刻爆发。
“军事法庭?”
贝克特嗤笑一声,目光扫过叶队长手中提着的银箱子。
“难道被送上军事法庭的不是你们?贼喊捉贼就有些可笑了啊。”
赛拉心中微微咯噔了一声,握着长刀的手手背上青筋微微跳动了一下。
“贝克特,原本只是名星际海盗,因为天赋能力而被裴拉议员收买,成为了特遣员。你这种政员的走狗说的话以为有人会相信?!”叶队长忽然厉声开口。
“呦。”
贝克特轻快地吹了个口哨,气质里带出一点儿的浪荡不羁。
“了不得了不得,竟然有人知道我的出身。”
他在同维尔侯爵见面的时候曾经称呼自己为“亡命之徒”倒不算是随便说的。
贝克特的确是个真正的亡命之徒。他原本只是个海盗,从一开始就习惯了一命换命地在星空抢夺财富。后来裴拉议员用高昂的钱财收揽他,让他加入了第三区的军队,成为裴拉议员安插在军队中的棋子。
裴拉议员出钱,他替裴拉议员用命办一些事。
和以前没什么差别,改变的只是他获得的权利与财富更多而已。
贝克特认为这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他其实打心底看不起赛拉他们这些从军事学院出来,高喊着什么守卫第三区公民口号的傻逼。觉得他们这些特遣员全都是一些被人利用还不知道的蠢货。为此贝克特看赛拉他们的时候,一直抱着一种古怪的嘲弄和优越感。
“星际海盗成为特遣员?”
赛拉厌恶地皱起了眉。
“你们这些在星空中肆无忌惮杀虐公民的家伙就该全被压上靶场。”
“啊哈。”
贝克特同他的伙伴笑了一声。
“这位红发小姐,您不愧是出身军事学院啊,未免也太天真了。您觉得我们这些出身星际海盗的人就该被押上靶场,那你们这些携带核心武器,打算把整个星球连同十几亿人一起轰炸掉的家伙,是不是应该被押上那什么凌迟的刑场?”
赛拉的瞳孔微微一缩。
从登上飞行器开始就若有若无笼罩在她心头的疑云忽然被人狠狠地戳中。恩西最后秘密发给她的那条讯息掠过她的脑海中。
赛拉下意识回头看向自己背后的叶队长。
“队长!”
“小心!”
叶队长也刚好回头看她,此时脸色猛地一变,大喊一声,错身举起手中的盾牌,战斧一样砸向赛拉。
赛拉握着刀的手紧了一下,没有闪开。
一声沉闷的巨响,厚重的青铜盾牌重重地插进了赛拉身前的废墟上。嗡嗡的闷响从脚下传开,盾牌落地出钢石具碎。铭刻在盾牌上的那两个重叠在一起的三角形光芒大作,刺眼的辉煌金光在厚重的雨幕中湖水涟漪般地荡开。
所有人的耳中都听到一阵震得耳膜生痛,胸口发闷的嗡鸣。
金光荡开的时候,这一小片空间中落下的雨速度都被滞了一瞬间,如被按下慢速播放的键。
三发破空而出,在昏暗与雨幕中掠过雨滴的子弹显露出它们的身形,在接近盾牌的那一瞬间,慢了一瞬间。
尔后“铛——铛——铛——”
三声脆响,三发子弹结结实实地钉在了盾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