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不过年底,待我们抵达珑延,不出意外,正赶上奔丧。”
我心中咯噔一下,“你这是掐着奔丧的日子去的?”
我生在京都,长在京都,对祖母并无感情可言算得上情理之中,但景池珩却不一样,生在珑延,亦在珑延足足八年。
景池珩风轻云淡:“丧礼宗亲长辈都会到场,你不认识那些人,若有人跟你说话,不想回应也无所谓的,他们大抵不会自讨没趣。”
两日车程,连日雨纷纷,显得更为寒冷,抵达珑延已是夜晚,城门口便有等待的奴仆,一路接我们去王府。
规格甚大的晋王府府门大开,两边一排糊着素白纸的灯,照如白昼,府内前厅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我与景池珩正走着,后面忽然急匆匆跑来一身穿素衣的妇女,先我们前跑进了灵堂,痛声哭诉了一番,有侍女抹帕相劝,却是愈劝愈哭得凄厉。
我缩在景池珩身后,问:“那人是谁,怎哭得如此厉害。”
景池珩平淡道:“大伯之妻,秦氏。”
我听老管家提起过,父亲是祖父膝下幼子,上面有两位嫡亲的兄长,王位本该由长子继承,但因为父亲娶了我母亲,故而才得了世子之位。祖母甚爱长子,长媳亦是亲内侄女,无奈我母亲身份高,待父亲继承王位后,掌家之权亦归我了母亲。
不过后来,我母亲回了京都,掌家之权则又落到了这位大伯母手中,因我父亲未续弦,府中无女主人。
灵堂中几人劝道:“人已辞世,且商议如何料理后事要紧。”
秦氏捂着帕子站起来,这才注意到我们。
“世子与小郡主且来拜拜你们祖母。”
祭拜后,我与景池珩默声站在了一旁,此事堂内一素衣中年男子踏进来,剑眉星目,肤色皙白,下颔略有胡渣,却掩不住雍容华贵之气度,眼中稍有郁色,容貌卓然出众。
景池珩皱眉简单地行了一个家礼,连父亲都不曾叫一声。
我心中有些凌乱,待反应过来,学着景池珩的摸样也行了一个家礼。
父亲神色淡漠,在灵堂中拜过后便把景池珩叫了出去。
人生地不熟,灵堂又哭得厉害,根本待不下去,我随即也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你去做什么?怀着身孕还急着赶回来,才咽气的人,不干净。再者夜里风大,何不等明早再来,偏要今日来,你这是要气死为娘。若你腹中的孩儿出差错可如何是好,原来身子不大好的人,好容易才怀上的,偏不长个心眼。你祖母在时,偏大房偏心的厉害,就属你这孩子最傻!”
“母亲您且息怒,左右人都已经去了,您如今计较岂不是平白让自己不畅快。女儿好歹是长女,总得把面子做足了,免得落人口实。大伯母是个不饶人的,逮着芝麻小的事也要做文章,如今祖母去了,我做长女的不及时赶回来,恐怕要被她扣个大不孝的罪责。至于我腹中的孩儿您请放心,大夫说了,胎位很稳。”
我并非有意听墙角,而是不知该去何处,没个人理会我,舟车劳顿真的很累,没人告诉我休息的地方。
“要是公主还在,由得她在府里耀武扬武?都是亲儿子,这数十年来,母亲一直没想明白,咱们怎么都不得她欢心。再说是三房抢了大房的爵位,跟我们二房有什么关系?你自出生起,那老太太就没抱过你,连你兄长都不曾抱过,偏就大房的儿子捧在手心里!你呀,心眼宽,母亲我是忍多年这股恶气!”
“哪是咱们三房的孩子不曾抱过,连对世子也是如此,公主在时,没少给大伯母难看,那十几年,大伯母过得算是叫我们舒心。母亲您年纪大了,也别再呕这口气,保重身体才是要紧。”
难怪景池珩对祖母没什么感情,她竟是这样一个人。
“我身体好着呢,定要死在大房后头!景家已经不同往昔,谁都看得出来,当年的联姻不过是为了借助景家的势力,公主与你三叔素来不和,若非因彼此所需,哪能走一块?倒是公主不亏是个有手腕的,老太太与大房联着与她斗,也没能斗出个赢面。如今你们皆已成家,只要日子过得安稳,我与你父亲才能过得安稳。”
早知晓母亲与父亲不和,但既然彼此各有所需,为什么不能愉快地各取所需?
我又折回去,只见堂外头,又一妇人拿了对牌来领呈文经文榜纸,票子上开着数目,几个侍女忙倒茶,一面按数取纸。
府中的人越聚越多,秦氏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正正经经说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内单管亲友来往倒茶,别的事情不用管,里头原先管着茶水的,先去点点府中备着的数量,不够的,赶紧回来禀我,务必备足了,”报了一串名字后,又继续道:“这三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随起举哀,也不用管别的事,后面的四个,专职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一件,四人分赔,最后面面的四个管器皿,少一个也是分赔,赔款从月钱里扣。”
一个侍女脚步匆匆而来,抵着头说道:“夫人,尤府着人抬了祭礼来。”
秦氏报了一串名字,不紧不慢说道:“你们八个单管祭礼,且先去收拾着,动手都小心些,弄坏了休怪我不饶人。”
“这个月头,都得辛苦些,再有二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监察火烛,打扫地方。白日里某人守某处所有的桌椅古玩或一草一木,若有丢坏的,决不轻饶。院总管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吃酒拌嘴碎碎叨叨的,立刻拿了回我。”
府中的人职责分明,各有去处,不似我方才进来时所看到的那般紊乱无序。
“小郡主舟车劳顿,大伯母早已收拾好院落,鸳儿,你带小郡主去歇息。”
可晚上也睡不好觉,外头脚步声不止。天未及亮,景池珩把我从被窝里拉起来。磨蹭了许久,睡眼惺忪地穿戴好了衣裳。
院中小厮垂首立着,秦氏一声:“供茶烧纸。”只听见一棒锣鸣,诸乐齐奏,侍从请来一张大圈椅,放在灵前,大伯母坐下,放声大哭,于是里外上下男女接声哭嚎。
平月掏出块帕子塞进我手里,焦急道:“您也快些哭出来,要不还是奴婢掐您两下。”
我瞥眼见景池珩神色淡然,脚尖踢了踢他:“你怎么不哭?”
景池珩没什么表情:“哭不出来。”
完了,肯定要被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了。
“平月你掐我吧,下手稍微悠着点,别太过了。”
我们俩兄妹,总要有个哭的,景池珩这样人的我还没见过什么事让他哭过,也想象不出来他哭的样子。
只好我来哭。
唤作鸳儿在旁边劝秦氏,又有几位老妇人劝着她,她顺势止住哭声,开始办正经事。
有小厮来得不及,被罚了两个月的工钱,院总管家来报,昨日亦摔碎了几样茶器,寻着担职的,一一惩罚了。
老管家此前说的不假,秦氏办事的能力确实不错。
因在丧中,伙食都是极素的,让人完全没有想吃的欲望。
我与平月在角落看人哭,看人忙活,熬到伴宿之夕,府中满座,妯娌皆聚。直到天明吉时,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请灵,摔丧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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