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虚现在每日都会陪着介山在书房中等寻玉下朝回来。太子一案蓄谋已久,牵扯甚多,发难和落狱却在月余之间。朝中大臣自然人人自危,皇子间也波澜暗起。寻玉临危受命,收服淮南淮北两支大军一事,暗地里已有非议,认为明元皇帝此举便已是认定要让寻玉接任太子。确实明元的子嗣不多,有一两个有能力争夺太子之位的,早就被太子一党流放了。三皇子寻泰虽然外戚尊贵,可他个性平平,又向来与寻玉交好,必不会在此时出手争夺太子之位。如此看来,寻玉这个流放封地的皇子,被封太子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被明元赋予众望,又承受着朝臣言论的寻玉如履薄冰,在许多事情上愈发倚杖介山的力量,他们在书房中讨论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长。
若虚很享受这样的清谈。他七岁那一年在私塾之中,因为没有背诵对诗文被先生责骂,“你若是连这篇《过秦论》也背不下来,将来若是进了文渊阁当了大学士,连太子都要被你误导了。”小小的若虚一向乖驯,可那日却顶撞道,“我若是当了大学士,那肯定讲解的是自己的学问,才不会一味的背诵古人的经典。”先生因此对他另眼相看。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确实在辅佐着国之储君。
“师父”,若虚对着介山的背影,回到京城之后他一直有一件事想要和介山说,总是找不到机会。介山转过身。若虚鼓起勇气,“那日请木叶将军出手杀掉高尧,四皇子曾质疑若虚的提议是出自私人恩怨。”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更多的勇气,“我无法辩解,但无论如何我现在希望四皇子能赢下这场不流血的战争。”介山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而且我感觉到,你的愿望比我更要强烈。”若虚有些惊讶。
介山对着窗外,若虚发现师父这段时间白发又添了不少。“今日庐隐众人还在给那些百姓治伤吗?”若虚道,“是的,这两天又陆续送来了一些士兵,不过听淇心姑娘说,很多人受伤严重,恐怕是无法完全恢复了。”介山点了点头。若虚问道,“师父要去那边看一下么?”介山苦笑道,“我去能帮上什么忙呢,用内力治伤很消耗精力,我还是不要去添乱了为是。”若虚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不敢问。介山道,“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为何不去帮忙?”他转到书桌前,随手研磨着桌上的墨水。“庐隐是天下修灵第一大派,担负着天地重任,门中规矩森严。像我这样离谷入世的弟子,是不会被允许保留功力的。”
若虚震惊,他想起淇心说过,师父介山在修灵一道上造诣极高,想来他当年做决定之时一定经过了很大一番挣扎。虽然师徒相称数月,但若虚知道介山内心那些秘密是不会示人的。
只是最近的介山仿佛在这些秘密中扎得更深了些。常常在和寻玉说到朝中之事时分了神,有时寻玉在某一件事情上拿不定主意,问了几次他才随口应答。今日他主动提及往事,这让若虚很意外。
小厮来报,说今天下朝之后皇上留了王爷在宫中用膳后方回。若虚借机邀师父下几盘棋消磨时间,介山答应了。按惯例介山让了七子,两人在棋盘上开杀起来。若虚的棋艺与介山相比差得远了,但下棋的风格却很相似,构筑精巧的前着后招之间藏了绵绵杀意,让人发现时早已不及。果不其然,介山下到后面时已经心不在焉,随意下了十来招,若虚发现自己输局已定。他非但没有不开心,反而拍着自己的腿笑了起来。
介山自然好奇地询问他为何而笑。若虚道,“我只觉师父最近对莒王之事,远不如之前那么上心,弟子一时不知道原因,输了这盘棋却知道了。”介山眯着眼睛,“你只道我是觉得莒王太子之位已无悬念,所以无心恋战?”若虚没有回答,但眼神说明了一切。介山叹了口气,“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最近心神不宁,更多是在担心下一盘的棋局。”话音刚落,一只白鸽停在窗前,介山解开白鸽脚下的纸条,看了一眼便道,“说曹操曹操便来了,走,咱喝茶去吧。”
林达骑着那匹黑色杂毛的骏马,面前这一片秦长城倒的倒,塌的塌。长城以北在秦汉年间曾经是大片肥沃的草原,九曲十八弯的乌苏河穿过草原腹地,后来的匈奴帝国便在这条清澈见底的河边开始了他们的历史。历史的星盘转动,草原变成荒漠,那强悍一时的匈奴人四分五裂,有的南下与汉人混居,有的带着牛马迁徙到西北方的草原深处,有的族群甚至远走西域,避开了中原王朝所能到达的最远距离,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王朝。没有人再回到这片荒漠上,最后连中原王朝也渐渐放弃了这一段长城,荒于修缮的城墙上长出了野草,唯有那曾经护卫了王国,书写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气势的关隘,仍骄傲地矗立在那里。小小的门洞后面,梅里雪山的影子在东方若隐若现。
那将自己从乱军之中救出来的中将在一旁小声催促着,“将军,咱们得快些走了。”林达喉咙中充满了苦涩,将军?他回过头来,身后稀稀拉拉地不过一两百兵马。从长郅城中逃出之时,这支溃败之中临危不乱的林家军还有三千骑兵。在几个重要的岔路口,为了摆脱身后的追兵,他们不得不一再地一分为二。待得到达这函门关时,就只剩下这么些人了。这些将士仍穿着盛夏的单衣,被长城外野蛮吹来的风吹得抖抖索索,有不少人身上还挂了伤。
即使如此,追兵也不会放过他们。
林达知道他们会怎么做,换做是他,他一定会这么做的。离函门关不远的聊城,虽只有几千人口,仍有大冉的小支兵力驻守。他们会在那里换上快马,补充好粮食和水,然后再跨过长城,在茫茫荒漠中将疲惫不堪的这支队伍截住。事实上他也这么做过,当年的豫王之乱,他一路南下追击,终于依靠着充足的补给在那瘴气弥漫的山林里将最后的一支叛军活捉,在他到时,豫王便绝望地自尽了。今天莫不是也轮到他了?如果他再多一百精兵,他刚才就会毫不犹豫地直奔聊城,灭了守军后据城自守。如果粮草充足,他说不定可以守上月余,在大冉的守兵到来之前,养好兵力,再决一死战。可这个前提并不成立,他有的,不过是一两百经历了严酷战争勉强活下来的伤兵败卒。
他已经无路可逃了,所有一切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一路上兵士一个个地死去,过了长城,漠北的风沙下又将埋葬多少他年轻的孩子,忠实的弟兄。林达望着眼前一望无边的荒漠,又望了望远处的梅里雪山。盛夏的梅里雪山只有山头积了雪,如同一个过早白发的少年。
林达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听过的一个传说。这里是北方五族的圣山,五族之人自上古一来便在这里独立而自由地生活着。大冉一朝时,朝廷派兵来收服此地,他们留下了老弱病残,剩下的人在最冷的冬天里跨越了梅里雪山,从此他们便以梅里雪山为屏障,在山的那一边继续生活着。之后朝廷数次派兵剿杀,可没有一次能有兵马活着跨越这雪山。时间久了,便有大臣提出,当初五族那些人很有可能命丧雪山,并没有到达那一头的山谷之中。于是朝廷便不再派人来此,也没有人知道,那些五族之人是否真的活了下来。
那中将仍在不住地催促。林达忽然腿下一夹,一纵缰绳,越过了函门关。后面的兵马排着队一个个地也过了长城,他们正欲追随着林达的方向,却惊讶地见到远处一骑马并不往北,而是向着西方奔去。
“还是没有抓到林达吗?”
龚尚书摇了摇头,“负责追击的将军今日面圣,想要更多的兵马。据他的推测,林达应该是进入了梅里雪山腹地。”
“皇上怎么说?”
“皇上拒绝了他的提议。看来皇上终究还是不愿意赶尽杀绝啊。林达将军知道难逃一死,竟冒险进入梅里雪山,多半也是九死一生。”
介山喝了口茶,“其实林将军知道,他若愿意带兵投降,以皇上的个性一定会饶他一命。他进入梅里雪山,却不是因为怕死。是要为自己的志向战斗到最后,哪怕生机渺茫。这等刚烈英杰,实在是大冉的损失。”
龚尚书并未想到这一层,经他点醒,这时也有些唏嘘。过了一会才道,“太子之事,不知会何时定论?”
介山看着他,“据我猜测,应该就是这两日了。皇上今日特意让莒王在宫中陪他用餐,我想和这件事情多少有些关联。”龚尚书看着他,两人相交多年,此时心意一致,均想到以寻玉薄弱的根基,恐怕将来在朝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若虚在旁边,忽然问道,“千依小姐最近身子还好吗,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来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