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在楚换川的宅子里呆了整整三日。他躲在那间放了乐器琴谱的房间里,不吃也不喝,维持着一个不动的姿势盯着面前的乐谱。那是他酒醒之后凭借脑海中的记忆抄录下来的,那日他随意弹奏,弹的竟是那本阴山小调中的曲子,只是被他略略改动了一些音节,日间苦思无解的那一小段竟顺畅的弹奏了出来。只是,这并非他想要的结果。他希望她忘记所有的梦魇,而不是清清楚楚地记起那些事情。这为何如此的困难呢?
他狂躁起来,拨动这房间的空气,大大小小的乐器不约而同地发出奇怪嘈杂的声音。
姚菁在屋外偷偷看着,他昨日送进去的食物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箜歪着身子,栗色的长发从一端散落下来,有几缕还落在了脖颈处。姚菁很想进去帮他拢发,求他把饭吃了。可是他不敢,他现在已经能体会那种深爱一个人却不能爱的感觉,仿佛看不见的地狱之火,一把把烧掉你视若珍宝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不能爱?大和尚问他。
大和尚是潋寿寺的烧火僧,也是姚菁的忘年交好友。他生得大腹便便,面目可憎,嘴角还生了一颗巨大的痣。当年他把刚会走路的姚菁送给好友楚换川养育时,大家曾逗他,大和尚生了个胖娃娃。他也不生气,只是把姚菁一举,“怎么,你觉得我大和尚能生出这么俊的娃娃么?”众人便没有话讲。大和尚虽为人粗鲁,却对姚菁极是宠溺。姚菁自有记忆起,习惯了一有不开心的事情就去庙里和大和尚讲。连自己喜欢箜公子一事,也一并讲了。。因为他是男子,我也是男子,世间并无这等道理啊。谁说的,我们庙里在西边撞钟的小和尚就喜欢在东边扫院子的那个,两人还一起约着去后山幽会。姚菁知道他常常口出狂言,也不理他。
师父吩咐他不要去打扰箜公子,可是他看着箜的样子,如何能够视而不见。他心烦意乱地走出家门,也不知自己怎么走的,走了多久,就来到了潋寿寺中。大和尚刚烧了素斋,装了香喷喷一大碗给姚菁。姚菁平日最爱吃大和尚的素斋,今日他刚捧起来想到箜心碎憔悴的模样,又把碗放下了,唉声叹气起来。大和尚问起,姚菁便将箜如何无意中见到那本阴山小调,如何要用这曲子去解开心上人的心结无果之事说了。
大和尚拍着手叫道,这有何难的,乐正家这小子怕是被情爱蒙住了脑子吧。姚菁见他如此称呼箜,有些奇怪地问道,大和尚你认识箜公子吗?大和尚忙胡乱摆着一双蒲扇大的手,什么空不空的,我怎么会认识。姚菁唔了一声,又陷入了沉思中。大和尚见他这样子,鼻子间喷了口长长的气,“我说你这个傻孩子,瞎操什么心。人家要是破解了这曲子,和心爱的姑娘两情相悦,那还有你什么事么?该我说,你还不如去前面的大殿烧柱香,骗骗佛祖,让你那公子不要如愿才是。”
姚菁双手托腮,摇了摇头。“我情愿见到他和那位天仙姑娘开开心心在一起,不要看到他像现在这样。”他忽然定定地看着大和尚,大和尚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你有没有什么办法,一定有的对不对?”大和尚左看看右看看,顾左右而言他,“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我一个粗人,怎么会懂你们那些高雅的丝竹之事。”姚菁轻轻哼了一声,“我不相信。不然,你怎么什么谱都识得,就唯独那一本,师父如何问你都不说。”
姚菁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箜伏在那台东晋名琴上睡着了,一头乱发覆在琴弦上,在夕阳的照射下,整个人都发出柔和的光。姚菁静静地坐在一旁,箜似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看着眼前的姚菁。目光涣散无神。
过了一会,箜只听得面前这个俊美如画的少年开口道,“我有一法,可以解开公子的曲谱。”声音亦是悦耳动人。
箜忙问,“什么法子?”他一半的思绪仍停留在刚才的幽谷之中,却不依不饶地追寻着这个世界的一缕阳光。
“我若帮公子解开这曲谱,公子能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想要公子收我为徒。”
箜想也不想地说道,“可以。”他急切地看着这少年,目光之中渐渐露出一丝怀疑。那是狂喜后的冷静。“你真的能解开这谱子?”
“双色莲出,大凶厄生。以凶伏吉,假去真存。这十六个字,便是解开这谱子的线索。”姚菁背出了大和尚所教的话,但这背后的含义,大和尚也并未告诉他。姚菁怕箜向他问求其义,所幸箜听完后,只是愣在原地反复地念着这几句话,姚菁掩上房门,自行离去了。
淇心见墨心这两日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样子,很是担心,便来于礼住处,想和师父商议。刚进门,就听到三师兄的声音
“城中那些受伤的百姓士兵,经大家这几日的悉心救治基本都安排妥当了。”
于礼嗯了一声,“我这些时日来在长郅城里外搜寻贺兰派的气息,并无发现。”淇心吐了吐舌头,难怪最近没有见到师父他老人家,原来是出去侦查敌情了。不知为何她没有马上进屋,偷偷站在柱子旁边,想要听他们说话。
于礼又道,“我打算这两日便向介山告辞,就带众弟子回庐隐山谷。你意下如何?”
徐枫像是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我和介山聊过这个话题,他不希望我们,至少不是所有人都离开。莒王正在获得太子之位的关键时期”
于礼打断了他的话,“这正是我希望早些离开的原因。庐隐的使命是对抗灵界的邪孽,我们不能涉入皇室的纷争。这一次,我们已经陷入得太多了。”淇心没有再留心下面的谈话,莒王要成为太子了么?她想到那个与她一同从府阳北上,陪她喝酒逛庙会的年轻人,忽然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隐隐听到“要不要让淇儿留下”,她猛然惊醒,听到师父说,“淇儿,你出来。”她忙从柱子后面闪出来,暗自后悔不已,自己怎么可能离得这么近不让师父发现。
“都听到了?”淇心点了点头,问道,“师父,我们真的要回去了么?”她惦记墨心的事情,总觉得还是早日回到谷中比较好,可心中又隐隐有些不舍。于礼微笑,“看来有位无事忙姑娘不想回去了,不如就留你在这王府里吧。”淇心忙道,“怎么会,我被关在那冷狱之时,天天想着要是可以回庐隐,我要去给师祖娘娘上一个月的香。”当下说了墨心的事情,把留在王府之事拐了过去。
吃过晚饭,淇心想起今日听到的事情,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乱。想着这几日太忙也没有好好和寻玉叙旧,便取了两壶酒去寻他。
来到寻玉的住处,见到黑着灯。淇心想着闲来无事,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在此等一会。便将酒放在台阶上,自己在一旁等着。她刚才不过一时兴起,却并未想好来找寻玉做什么。淇心从小便在庐隐之中长大,大伙修的是仙术灵道,即使闲来无事,也多是钻研茶道,香道,医术这些清心寡欲的学问。加之她年纪尚小,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一直模模糊糊,只偶尔在闲书中窥得一二。可自从亲眼目睹箜对墨心的痴情,她心中似乎有一种沉睡的情感被唤醒了。
淇心在屋前来回踱步。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在心中生发,莫非,莫非我喜欢上了这个四皇子了么?她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慌张地寻找着可以攻击这个念头的各种理由。不对,我只是喜欢和他呆在一起,可是我也和一凡,和小拾得,还有墨心姐姐呆在一起,也是很开心的啊。那种喜欢,真的不一样么?她想起荼靡翁说的那位云惜师祖,她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舍弃了灵尊的位置,只为了出谷和他在一起。还有那位酿出了名酒“寒江雪”的前辈,为了爱在江边夜钓的红尘男子,夜夜将酒温了,放在狐皮大衣中带去给他喝。我对四皇子,也会有这样的感情么。他对我呢?
她想起了之前一些被她忽略的细节。在桃花祭典的马车上,寻玉对她讲起那个桃花仙子的传说时,温柔的眼神。想起那晚春江花月夜,他们在船头倾谈的亲密。想到自己开导若虚时,寻玉在旁突然黯然的神情。想起那日灯会,那个猫神面具的人忽然牵起了自己的手。记忆忽然变得很清晰,淇心将一件件对号入座,似乎都和那古人小说中所写的痴男怨女相符。不由得以手覆额,心中小鹿乱撞。
完了,这下江一凡会取笑我一整年的。
淇心直到此时,也从未想过与寻玉长厢厮守的可能性。虽然庐隐门中不限婚娶,但大家由于种种原因,大多终身不娶不嫁。淇心从小女孩时起,便潜意识中认定了这样的生活。
旁边的月门处有声响,淇心一惊,她此时的心情比来时复杂了许多,竟有些想要躲避之意。但她还是站在原处不动,抬起头来,却见迎面走来的是师兄介山。在屋前灯光的映射下,淇心见到介山那总是蕴含多思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师妹是要来找莒王么?”
淇心大方地点点头,“我来寻他喝酒。”
介山微微一笑,“是个好时候,莒王今儿估计心情很好。”
“噢,为啥?”
“今日皇上为他指婚,是姚太尉府上的千金。而这位姚太尉的夫人,正是正宫之主姜皇后的亲生胞妹。这样的婚事,恐怕是任何一个皇子的翘首以盼的。”
淇心的心情如同每日的晚阳,正一寸寸地沉没。“可是,皇上给莒王安排婚事,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吗?”
“师妹久在仙谷,却不知这尘世之中,人人苦楚。哪怕是贵为皇子,有一些自由是生下来便没有的。”
淇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在想着介山最后说的那句话。
箜狂喜之下,发足狂奔。不到一柱香时分便从城西回到来东边的莒王府之中。却见拾得瘦弱的身子正在门口不住地驻足观望,见到箜,他眼中先是狂喜,然后这亮光又一点点地熄灭了。
“公子,他们都回庐隐山谷了。”
箜脑中一声轰鸣,“双色莲出,大凶厄生。以凶伏吉,假去真存”,他刚刚悟出了这十六个字的含义,他在黑暗的山洞中忍痛爬行,终于见到洞口的一丝阳光。可怎么会这样。
他茫然地抓住拾得的手,“他们走多久了?”拾得道,“一大早走的,快大半日了。”箜身子疲软,无意识地靠在了旁边的府墙上。拾得不忍心看,别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