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爱和善良,似乎比恶意更让他不自在和难以忍受。
不过,她的父亲显然对她并不上心。她将失去最强有力的保护者,她很快就要变得和他一样了。
他冷眼旁观,看见她磕破了额头、流尽了眼泪,看见她沉默地伫立、孤独地发怔,看见她遇上了一些永远不可能喜欢她的人,一些不明不白的恶意、突如其来的背叛、精心编造的谎言。
她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她更冷漠,会衡量出手的必要性,但在最关键的时候,她总是会向他人伸出援手。
她的才华开始崭露头角,她的智慧帮所有人过得更好。
司马昪知道他们在哪里不一样了。
他预设每个人都即将背叛他,而她则预设每个人都如同她一般美好。
这个世间的芸芸众生,到底是怎么样的?他忽然不知道了。
她一年一年长大,那张脸笑起来时,仍旧让他感到温柔;不笑的时候,竟然让他觉得清雅。
他喜欢她的模样,无论她笑还是不笑。然而,当她总是对着林家小娘子微笑的时候,他心生不喜,让林家小娘子跌入池塘。
苏绾绾跳入水中,将人救出来,很快查到是他做的事。她问:“殿下何故如此?”
“我只想看见你对我笑。”司马昪说,“她死了,你便不会对她笑了吧?”
苏绾绾面色发白,他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似乎做得不对——哪里不对?他想了想,觉得或许应该遮掩得更好一些。
他努力转圜,但苏绾绾还是疏远了他。
无妨。司马昪想,等他势力再大一点,他便求圣人赐婚。
阆都出现了一个叫郁行安的人,司马昪的势力也越来越大。他已经习惯了杀人不脏手,每当他认为自己瞒天过海时,便会看见郁行安平静望过来的目光。
郁行安太敏锐了,而郁行安注视她的时刻,也未免……过于久了。
围绕在苏绾绾身边的狂蜂浪蝶那样多,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郁行安那样带给他强烈的危机感。
司马昪决定除掉他。
然而,当他看见苏绾绾对着郁行安笑的时候,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更疯狂的想法。
他要让郁行安痛苦地死去。
尽管这有悖于他的生存原则。通常而言,他下手只求快和准。
他精心布置,一切却有悖他的意愿。
他的二兄登上皇位,他被幽禁在王府。这本来应该是故事的结局,但没人比他更擅长欺骗和背叛。
他策反了执金吾,伪造了诏书,登临帝位。他造成苏绾绾和郁行安之间的隔阂,眼睁睁看着苏绾绾远走岭南,命令所有人隐瞒苏绾绾的行踪。
苏太保犹疑,他微笑道:“你不想被灭门吧?”
苏太保闭上嘴。
苏绾绾和郁行安之间已经绝无可能,他命人进行了对郁行安的数次刺杀。他其实想直接下手的,但帮他伪造诏书的门客说:“郁二郎……不能死。”
门客说了郁行安的家世和声望,说他尚未坐稳的帝位,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形势。
但最终刺杀都失败了,而他也终于意识到,苏绾绾不喜欢他。
他拂掉那些汇报刺杀失败的文书,心想,不喜欢又怎样?
他喜欢她就好了。
他下了圣旨,命令苏绾绾做他的皇后。他看见了苏绾绾写出的书卷,他看不懂,但不妨碍他将它们收好。
因为她的种种美好,合该只被他一个人珍藏。
强扭的瓜很甜,他向来知道这一点。但阆都兴起流言,说她只是一只笼中鸟。
笼中鸟都会飞走的。有一天早晨起来,他忽然意识到。
他命匠人制造镣铐,锁住了他的笼中鸟。
如此一来,鸟儿就不会飞走了。他用手指碰一下锁链,心中这样想。
不久之后,他就听见斥候快马加鞭来报,说郁行安反了。
他有点惊讶,没想到郁行安还会来寻她。他做了许多布置,可是郁行安如同被上天眷顾,势如破竹,一路直奔阆都而来。
多么不公平啊。司马昪想,为什么自己要在阴暗的宫室里忍受折辱和疼痛,而郁行安却永远完美无瑕,无论做什么都受人瞩目眷爱,永远不必遭受一丝一毫的痛苦?
他不愿意相信上天永远不公,可是宫门破开那天,他终于意识到,上天确实永远不公平,不可转圜,无可补救。
他憎恨这个不公的人间,握住苏绾绾的手,忽然回忆起被他关押的门客的一句话。
门客说:“殿下,治理这个天下,并非只靠阴谋。”
可是,他除了阴谋,还有什么呢?还有苏绾绾给予的善意吗?那么微小的善意,给他,也给宫女,给任何无关紧要之人。
他对着苏绾绾举起长剑。
他知道自己卑劣阴暗,不仁不义。既然他已经如此令人不齿,那就做最后一件卑鄙无耻的事——让苏绾绾去地底下陪他吧。这样便有人可以一直温暖他了,可以把她幼年时得到的那些温柔,施舍给他一些,再施舍给他一些。
可是这柄长剑太过沉重,沉甸甸压着他整个身躯,让他无论如何都割不下去。
后来他终于有了力气,却将长剑掷向郁行安,果然被人轻松抵挡。
真是一次拙劣的袭击,就像他的人生一样拙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