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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罗翘腿,双手交叠放膝,平静地扬起下巴点了点桌上的东西,「我给你一点整理说辞的时间。」接着又补充道,「以后尽量早点回来,不要每次让我等。」
马夫一脸窘迫,满身疲累早被惶恐盖过,叫嚣酸痛的骨骼安静聆听主人的质问,奇异地没有不驯和忤逆。
「这……不是我的财产。我曾有过食不果腹,饥寒交逼的时期,但我从未动过卖掉它的念头。」马夫抿唇,慢慢地说,「它,是我的精神寄托。」
萨罗借着晃动烛光看穿马夫毫无闪避的坚定眼睛。
马夫黯然神伤地猜想着萨罗会暴跳如雷,还是选择收回信任,却没想到萨罗会如此平静而笃定地说,「那我也承诺你,不论在多艰难的困境,也绝不打它的主意。」
马夫金瞳睁大,几乎不敢信任自己的耳朵,精神和灵魂的字眼,从一个低贱的下仆嘴里吐出,本应只有苍白贫瘠和被狠狠奚落的下场。
良久,他才用萨罗看不太懂的复杂神色,夹杂喟叹地喃喃说道,「您真是……给我太多诺言了。」
马夫成功以失业的前子爵别墅仆人身份受文森先生的管家聘用,马夫保留着有萨罗子爵家纹盖印的文件,那是样证明优秀的好东西。
约莫半月后,萨罗收到第二封回信的时候,终于得到邀请去看一名乡绅的家产,玫瑰园。萨罗步上山坡,呼吸微喘,回头俯视红砖白瓦的纯朴民房。
哪怕引入了新式的灌溉渠设计,冉凯城的地理环境和气候终究植不出香味浓郁的迷人玫瑰,加上玫瑰园的位置偏远难登,更加吸引不了外商购买,因此这相等于只亏不赚的生活,在冉凯城几乎没有生意人做。
萨罗回望走过的泥地,土质松软,野草稀疏,思考片刻开始与乡绅讲价,买下园田需要二百八十枚银币,算上后方老旧破烂的宅子,一共三百枚银币。
拿不出钱的萨罗决定亲自到文森先生府上借钱,在那里碰到埋头苦干的老实马夫。
隐瞒身份的萨罗目不斜视地经过他,在那刻马夫却感受到一种共享秘密的刺激和甜蜜,内心抑压不住的愉悦使他浑身颤栗。
马夫的耳垂渐红,幸好四周无人看见。
文森先生还是坐在后庭,披着一条堇叶紫色的披肩,起毛粒的质感颇有温馨的重量,他低哂,「赫德前子爵阁下的老友,精明干练的艾尔梅夫人管理的银行大门为你敞开。」
萨罗诚实地说,「您知道的,先生,我并没有能用来抵押的财产。而为了达到我的目标,我还欠约二百个纯银币。」
文森对年轻人的厚脸皮聊笑两声,与他谈论起天气和野餐的心得来,悠闲地东扯西扯,彷佛忘了正事。蓦然他的视线落到萨罗沾满泥泞的鞋尖,那是一对欠缺保养的皮鞋,尘埃和刮花的痕迹使它黯淡。
文森转头,吩咐管家,「让一名男仆过来,让可怜的男孩体会绅士应有的礼仪。」
「谨遵您的吩咐,老爷。」
管家很快找来一个体魄健壮的拘谨仆役,萨罗平静地咽下嘴腔的红茶,对上正一脸无措地看着他的马夫的眼睛。
马夫得知文森老爷的命令,难为他并没有擦鞋用的绒毛块,只能脱下松垮垮地搭在单边肩上的棕色背心,默默跪在桌下,动作生硬却轻柔地将萨罗纤幼的脚踝放在自己的腿上,手微微托住沉黑的袜子,用背心较软的内侧面擦拭鞋头的泥巴。
马夫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彷佛陷入了旁若无人的虔诚奉献。
萨罗淡定地对上文森似笑非笑的狐狸表情,将一块点心放入口中。这种水平的厨艺,过往他是看不上眼的。
萨罗并不是好煳弄的,谈了半天终于让文森松口,提出条件,「每年牧月举行的火神节快要来了,听闻这次街上庆典的胜出者能获得从邻近王都的南方城邦运送而来的珍贵工艺品,圣殇者的炼金灯。你应该知道,火神节当天的一切奖品都是不允许富人借助金币「不劳而获」的,你先为我带来它,我们再继续接下来的谈话,你接受吗?」
「炼金灯?」萨罗轻轻重复,他记得曾在给领主过目的火神节献礼名单上见过。
文森莞尔,娓娓道出他年幻的梦想,「在我很少的时候,曾幻想过告别注定不会将爵位和期待灌注在我身上的家族,去做一名恣意自由的航海员。那时我尤其想要一盏不会熄灭的炼金灯,照亮我黑暗未知的旅途……」
萨罗自动过滤掉文森的发言,精蓝色的眼眸锁着他,「只是这样?」
「不。」文森轻声否定,「倘若最后我们谈成了,你必须在两年内支取三百五十枚银币,作为还债与行息,这是我的条件。」
萨罗打算把玫瑰园换成蔷薇园,而不管哪样,至少也需要一年后才有收成,换言之文森实质给予萨罗的期限只有一年。
然而萨罗却放下茶杯,胸有成竹地淡淡说道,「足够有馀。」
萨罗穿上灰色大衣离开,留下回到岗位,撸起袖子修缮粉漆剥落的围墙的马夫。
马夫家离文森先生的别墅虽然远,但马夫
', ' ')('依旧选择牺牲每晚的睡眠时间两边来回,他并不愿寄宿在那里的下级男仆房间,远离萨罗让他感觉到背叛的罪恶与强烈的失落。
嘴巴狠恶的萨罗肯定会在自己的梦中数落他的懒惰和不忠,马夫想。
恕是如此,马夫仍然比一天做两份工作的时候早回到家,他谨记着主人的命令。
萨罗看见沉闷木然的马夫回家,并从裤袋中取出一盒细小的鞋油,眉宇微挑。
马夫站在门前,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一直在外面的马房工作,没有见过贴身男仆如何服侍您……在我的观念中,鞋子即使破了洞或者鞋底裂开了,继续穿着也没有问题,我没有想到这会令您丢脸和难堪。」在他仅有的薄弱想像中,把床和最舒适的衣物让出来,准备好食物已经是所有能做的服侍,毕竟穷人的生计艰难。
马夫抿唇,小声请求,「您……您可以惩罚我的,我的身体不那麽容易生病。」
意思就是不用管他难受,不耽误工作就好,萨罗一言不发地看着再次进入长篇大论的忏悔之中的马夫。
他发现马夫每一次道歉和反省,都比他一个月说上的话多。萨罗很想问他,在他的认知中,是不是从来没有论功行赏和将功补过的。
马夫声音沉沉地说,「以后我会每晚擦拭的,请您放心。」
萨罗蓦地有点怜惜的轻吟,「嗯。」
这夜马夫确实做了个梦,不是慑人的梦魇,也不是特别让人欣喜的。他梦见了旧日尊贵而不容挑战的萨罗,一头金发微微卷曲,美丽耀眼得像宫廷壁画,眸光如刃去冰蓝眼睛带着令人心悸的妖娆。
他站在深沉幽暗的雾霭中,就这样站着,光辉镀在他单薄高傲的身躯上,让人难以自禁地想要拜膜,渴望舍身奉献。
……一个被神化的梦,更使白天所见的情景盘绕在马夫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萨罗顶着一头染成的棕发,一张刻意蒙上灰尘的脸庞,去忍受他人的轻慢和蔑视。
马夫慢慢抚摸空荡荡的失落胸口。
*
牧月的果香菊日,是热闹非凡的火神节。
萨罗带着得到半天假日的马夫一同上街,他们走到略嫌狭小的白色圆形剧场外围,放眼望去全是经过打扮的妇女和孩童,因为准备给胜利剧团的礼物是一顶昂贵漂亮的羽毛帽子。
在萨罗以前的领主别墅前方,有一个更大和设计更严谨地符合王都美学的圆形剧场,这也意味座位的等级区分更为严格,是冉凯城内少数的贵族爱到的地方,现在萨罗最不能靠近的场所。
对于内容粗俗的剧目,萨罗自然提不起观赏欲望。但他原以为曾称自己只爱离得远远地欣赏的马夫会对话剧感兴致,但看他恹恹沉默的样子又不是这样,萨罗便带他离开了。
萨罗和马夫停在喝采声此起彼落的汹涌人群后方,与圆形剧场不同,这里全是魁梧粗鲁,坦肩露臂的男士,他们的目光聚集在挤在两家房子间,临时搭建的擂台。两边有操纵狮子的马戏表现者,正一刻不停地往喉咙灌注烈酒,然后对准火油喷出金黄的火焰助兴。
情景热烈纷繁又高涨万分,火焰的热亮汇入萨罗深蓝如星的眼眸。萨罗定定地看了片刻,才松开眉头吁气,冷静而阴沉地说,「我不喜欢火焰。」
马夫转头看他,问题脱口而出,「为什麽?」他发现自己的失礼,慌忙把自己粗壮的身躯缩得更没有存在感。
萨罗并不介意这种程度的冒犯,缓缓地说,「我十二岁时成为子爵后,才被接进赫德家族的别墅,在这之前,我只是个被乡镇养大的野孩子。我不记得八岁以前的事,跟我没有感情的父亲告诉我,这是因为经历了沉痛的打击导致失忆,而至此我便很讨厌火和燃烧的画面。」
某种事物的赤锈痕迹曾镌刻在他的脑袋,但萨罗记不清哪是什麽,蓦然却想起马夫那条鲜红明亮的玫瑰珠链。
马夫静静听定,确保左右无人关注他们的谈话,又闷闷不乐地说,「我不喜欢演出和参与竞技。」
马夫的暗金眼睛欠缺神彩地望着擂台上秀着搏斗技,如公牛争锋的打斗。
萨罗问他,「记好我教你的剑术了吗?」
马夫抿唇,脸颊被逼出窘迫的绯红。萨罗的话让他回忆起与主人对打练习的情景。
萨罗就像条插着翅膀的灵活飞鱼,屡次从笨拙的猎人剑下熘走。马夫的手曾经碰到矫健青年的发梢和凹陷的窄腰,双腿曾经发力绞缠萨罗的脚,萨罗让自己的气息沾满他一身,彷佛无处不在,使他尴尬而动摇不已,却狡猾地从不让他击中致命处,比如心脏和咽喉。
马夫像只失败恼怒的郊狼,独自躁动。他原以为自己的血性早被磨灭殆尽,萨罗让他觉得错了。
他想要奋不顾身地追逐那颗蓬勃跳动的心脏。
萨罗却想起另一件事,亲身体验过马夫糟糕至极的身手后,他问,「你难道从来没有打过架?」
马夫默认。
「人踏着争斗与排斥的肩膀而上,我不相信贫民出身的你没有经历过。那你
', ' ')('如何应对?每次都当个甘心挨揍的窝囊吗?」萨罗的声线冰冷若霜。
马夫抬眼,双臂遽然绷紧,反驳的音节飞快吐出又被赶紧叼回咽下,他张着嘴唇,眼底闪过庞大的悲伤和挣扎,萨罗从未见过马夫如此强烈的情感外露。
最后马夫只是垂下头说,「我的身体很结实……习惯了就不怎麽痛了。」
擂台上又一次分出胜负,裁判激动地邀请下一位参加者,萨罗沉下脸对马夫说,「我不管你是如何想的,马夫,我需要的是强悍果敢的追随者,而不是一只懦弱无用,任人欺辱的小兔子。」
被萨罗形容为小兔子,大块头的马夫瞬间被唤起羞耻感,满脸通红。
萨罗看见了,便轻描淡写地睥睨他,「噢,当宠物的话,你一定是最糟蹋丢脸的。」
马夫咬唇,手指绞紧,羞愤欲死。
「求您别说了,主人……」
萨罗冷眼看着嗫嚅求饶的马夫,「不想我这样看待你的话,就不要给人玩弄你的机会。我说过会把你教成雄壮的狮子,而你也答应过我会全力学习。」萨罗不容反驳地将人指上了擂台。
经主人提醒的马夫整个人都愁极了。
果然不应该轻易允下承诺。
唉,他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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