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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时候,那个叫春艳的女人上山来了。她带着一些新鲜的菜,进了屋就开始一刻不停地收扫捡洗,对比赵麦林这个真正的主人家,简直勤劳得令人汗颜。
见了赵麦林,有一种纯然的自来熟,笑眯眯的:“叫我婶子就行,你就是李奶奶的外甥啊,长这么乖哦。”
赵麦林一看见她,就知道苗云飞为什么有这么优秀的体格了。这是个略有些臃肿、打扮朴实的农妇,比一般的女性要高出一截,苗云飞继承了母亲大气的三庭五眼,但眉骨鼻翼覆有阴影,添出几分挺峻来,所以不笑时就显得凶相毕露。
哦,说起苗云飞,赵麦林心里就一阵麻麻,早上那事儿还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呢。
人家药都给他备上了,赵麦林总不能说不要,但他还没厚脸皮到白占人便宜的地步,就问了句多少钱。结果这个兵哥哥还真就像他外婆说的那样,坚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紧紧闭着嘴巴不肯说。赵麦林跟他僵持了半天,眼见着他的脸越来越黑,最后居然不鸟他,跑到山头一个人劈柴去了。
赵麦林目视着他躲避离去的背影,摸不着头脑,这反应是害羞还是生气啊。
苗云飞今天在山里呆的时间很长,这个人是干活好手,不一会儿木柴就把院子地面堆得满满的,赵麦林看着他利落的身姿,又想起了早上那一幕,不自觉心又痒痒的,要是请苗云飞给自己做人体模特,也不知道苗云飞会不会答应?
赵麦林想着怎么才能对一个认识不到两天的人提出这么个唐突冒犯的请求,外婆拿着纳鞋的东西,举着针线道:“麦崽啊,来帮我穿一下线,我看不清孔啊。”
赵麦林只好先把这个念头搁到一边,替老人家把针线穿好。外婆坐在摇椅上,赵麦林帮她轻轻揉着腿,“过两天我带你去郎中那里看看腿好不?”
外婆摇头:“老毛病了,费那个钱干什么……”
“去看看,”赵麦林故作严肃,吓唬她:“要是有别的毛病,到时候花的钱更多。”
山坳里雾气还没怎么消,隐隐可见天边薄薄绣的一层金光,到了正午,院子里才被阳光完全照开,晨露慢慢在熙风中化去了。
苗云飞还躲在山头不愿出来,外婆忙着纳鞋底。至于赵麦林,早上吐了那么一通,早饭是没吃下去。这会儿早就饿了,在厨房里翻了翻,做饭他是不行,煮个面还是可以的……
“靠!”
赵麦林坐在灶台前,忍不住爆了声粗。
外婆惊恐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过来:“麦崽,你把我厨房点了?”
乌烟瘴气里,一个身影迅速冲了进来,两个人在浓烟里对望了一会儿,赵麦林尴尬道:“呃,这柴点不燃。”
苗云飞没去看地上那堆弄得横七竖八的黑煤碳枝,毫无预警地,直接拉过赵麦林的手,问:“烧着没?”
赵麦林被他这种没有分寸感的行为弄得有些不适,把手扭了回来,“没,我再弄弄,苗哥你忙你的。”
春婶也在一旁,诶呀一声,“小林,这些活儿我来干就可以了,你弄要把身上弄脏的!”
赵麦林讪讪道:“我以为弄这个挺简单的……”
“没做过的事不要随便碰,”苗云飞皱着眉,顶在春婶前面开口,“你让开,我来做。”
赵麦林怔了怔,活了二十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被人用这种冷硬的口气指使,还是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的,怎么着,看不起他?顿时气性也有点儿上来了,他又不是什么软柿子,谁都能来管教他一嘴。
“可以,我确实是没做过这些事。”赵麦林笑了,语气却淡下来,“你做吧。”
他在旁边的水池洗干净身上的灰,没再往灶台旁看一眼,出去了。
赵麦林出了院门,一路从门前草坪走到了湾口。他踢飞一块石子儿,心里的烦躁怎么也压不下去,其实出来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他根本用不着生气——不就是不会生火么,他苗云飞难道一生下来就会生火?居然还真被苗云飞一两句话刺得丢失理智了。
一辆三轮轰隆隆驶过,赵麦林一手插兜,另一只手拦车:“唉,叔!”
中年男人瞅着他:“干啥?”
“你去哪?”
“镇上!”
赵麦林跳上车,“带我一程呗。”
……
到了镇子上,赵麦林掏出二十块钱给三轮车大叔,大叔摆了摆手,一轰油门,“嗨,多大的事儿!”
“……”赵麦林心道奇了怪了,这什么世道,一个两个的连钱都不稀罕了?
没带钥匙,镇上的房子他是暂时进不去的。赵麦林找了个地方解决了午饭,外婆有苗云飞照看着,他倒不是很担心。吃过饭,赵麦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路过一家发廊,他驻足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镇上可没有染着黄毛青毛的高端tony,小店面里只有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操着剪刀咔得飞快,听见推门声,朝他瞟了一眼:“洗剪吹一律5块不讲价噢。”
赵麦林等了一会儿,终于轮
', ' ')('到他,躺在洗头椅上,师傅搓着他的头发,问:“漂过又染回来的?”
赵麦林点点头。
师傅说:“那我给你剪短一点儿,免得以后掉色了不好看。”
赵麦林闭着眼睛,讨价还价:“给我剪个跟金城武一样的发型行不行?就《重庆森林》里面那个。不然梁朝伟的那种也行。”
师傅噢一声,“我尽量。”
赵麦林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师傅询问,不禁有点怀疑:“你知道什么样?”
女人忍俊不禁:“哟,你别说,我还真看过那部电影,陪我女儿看的。”
“那你剪吧。”赵麦林心落回肚子里,又把眼睛闭上了。
半个钟头后,赵麦林看着镜子里的人,差点认不出来,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短发的自己了,额头扫下来的碎发黑黑亮亮,虽然剪出来的造型跟金城武没多少相似度,人看起来是要清爽精神不少。
赵麦林正欣赏着,兜里手机滴零零响起来,把赵麦林呆在山里,一颗即将要返璞归真的心瞬间拉回了现实,对哦,他这是在镇子上,手机有信号了。
他接了,梁崇文温和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麦林,怎么现在才接电话?”
“前几天手机没信号呢,”赵麦林听着他比平常要虚弱不少的声音,“哥,你生病了?”
梁崇文压着嗓子咳了几声,好像才顺过气来,慢慢说:“……前几天市里突然降温,中招感冒了。”
“哦……”赵麦林心头掠过一丝狐疑,不放心地问:“没别的什么吧?”
“没有,”梁崇文笑着说,突然又转到另一个话题,“在家里一切都好?”
赵麦林在路边看到一个烤红薯的摊子,给老板比划了一下,接过两个付好钱。一边肩膀夹着电话,解放两只手剥红薯皮:“就那样吧,闲下来不少,你跟二哥最近怎么样?”
那边突然起了一阵不小的躁动,隐隐还有争执的声音,赵麦林还听到了高理在说话,被梁崇文压下去了,接着才跟赵麦林回话:“都挺好的,高理盘了我们楼下那个台球厅,现在自己当老板,蛮威风的,你要是哪天回市里了,让你二哥教你两招。”
赵麦林呵了一声,“二哥还有这本事呢。”
“那可不。”
下午的街道上有些冷清,赵麦林迎着风咬了口红薯,一口薯瓤烫得他舌头直吸,跟梁崇文聊天从来都是轻松又快活的,赵麦林想到高理穿着黑皮夹克趴在台球桌上像模像样敲球杆的样子,顿时一阵好乐,没怎么看路,跟一个人迎面撞上。
赵麦林两个红薯骨碌碌滚在了地上,但他没顾得上捡,盯着眼前的人,说:“大哥,我先挂了,有点事。”
他看着苗云飞蹲下去拾起地上他的红薯,话在嘴里憋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来了?”
苗云飞把红薯拍了拍递给他,垂着眼睛没说话。
赵麦林看了一眼被自己咬了一半的烤红薯,上面沾了灰,没法吃了。他把另一个递给苗云飞,“吃。”
苗云飞像蒙了阴霾的脸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终于浮现一点神采,“给我的?”
赵麦林笑嘻嘻道:“捡到的东西,见者有份。”
苗云飞把红薯包在手心里,表情还是愣愣的。
赵麦林只好说:“你帮我这么多忙,什么好处都不要,请你吃个红薯还不行吗?”
苗云飞抬起头,总是沉默的眼睛这会儿谨慎却又直白地在赵麦林新剪的头发上停留,然后是眉毛,眼睛,鼻子……最后停在赵麦林的嘴巴。那目光里有一种隐秘而压抑的灼热,让赵麦林有些不自在,却也不至于不舒服。
他终于想起来今天自己跑出来真正的原因了。
那时的苗云飞上前来拽他的手,问他有没有烧到自己,那种下意识怜惜的表情,把他当成脆弱的小孩子来对待的举动,都令赵麦林心中生出无缘由的恐慌,他不是生气了,而是不敢直视苗云飞的眼睛。所以他逃了。
赵麦林深吸一口气,面对和之前差不多的场景心烦意乱,禁不住又问了一遍:“你来干什么?”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然而直觉告诉他,要是这么问了,面前这头倔驴说不定更不肯说了。
苗云飞的头低下去,这回换成他逃避了。良久,他微微动了动嘴唇,说:“……来接你回去。”
这是赵麦林第二回搭苗云飞的摩托了,上次有行李,两个人坐着非常拥挤,这次就宽敞得多,赵麦林用手撑着后面,漫不经心地注视着前面的人,傍晚下小半个太阳的阴影落在群山表面,像金色的纱衣滑过骑手的后背。
白天的事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让它过去了,回到山里,赵麦林帮着苗云飞把摩托一块儿从坎边推上去,氛围有些安静,到小院门口时,日头已经彻底沉下了地平线,天边火红的余晖渐变成了墨蓝。
推开门,堂屋门口的钨丝灯亮着,里面摆着餐桌,外婆和春婶坐在桌旁,看样子是在等他们回来。
赵麦林和
', ' ')('苗云飞一块儿走进去。
“回来了。”春婶拍拍外婆的手,先起身朝自己儿子走过去,“灶台上热着菜,你去端过来……在哪找到人的?”
“镇上。”苗云飞没看赵麦林,转身去了厨房。
赵麦林讪讪一笑:“去剪头发了,我也没想到他会去找我。”
“哦,”春婶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是云飞自己非要去的,我劝过他,说这么大个人总不能把自己弄丢了,他不听,说什么都要下山找一趟。”
春婶的话让赵麦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没想好要怎么回,苗云飞就端着几个菜碟过来了,这时春婶又招呼吃饭,赵麦林只好歇了话音。
几个人落了座,春婶挑了块炸得刚好的鱼,挑完刺夹到外婆碗里,起了个话头:“小林,你在城里,做的什么活?”
赵麦林把嘴里的菜咽下去,想到自己跟两位好哥哥惨痛的创业史,不是蛮想细谈,含糊道:“就……做做生意搞点钱。”
春婶噢一声,筷子一搁,十分激动地说:“是了!我想起来了,云飞跟我说过,你是开工厂自己做老板的,瞧我这记性!”
赵麦林汗颜,“没到那种程度,工厂是我哥哥他们的,我就是挂个名,闲人一个。”
目光却忍不住偷偷瞄了瞄一旁沉默的男人,好奇心跟爪子似的在心口不住挠,不是吧,他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们以前真见过?
“那算哪门子闲人!钱还是要你们年轻人来赚……小林,你觉得我家云飞能去城里找个什么活干干?他力气大,人也不笨,就是不怎么爱说话,”春婶呵呵一笑,顿了好一会儿,才颇难为情似的把话说完:“小林,你们那儿还缺人吗,你看云飞他……”
一直没作声的苗云飞这会儿有了点反应,粗眉略略一皱,话也说得很直,“妈,你别给他添麻烦。”
春婶对儿子这副模样一点也不怵,显然是习惯了的,张嘴反问:“你难道想一直在村里过下去?”
眼见母子二人氛围不对,赵麦林不得不撑起心神,生疏地打圆场,“婶,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这趟回来,就是因为工厂出了点问题,要让苗哥去我那儿干不太可能了,不过,我在城里有些朋友,要是苗哥是做好打算的,我倒可以找他们问问。”
“好啊!”春婶连连点头,“那可太好了!小林啊,太谢谢你了!”
“应该的,”赵麦林没想糊弄她,“外婆一直都多亏你们照顾,这点小事我怎么也得答应。”
“我不需要。”苗云飞冷不丁开口,口气生硬地回绝。
春婶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臭小子,你不要插嘴。”
苗云飞干脆撂下碗,又跑到院子外面去了。
春婶恨铁不成钢地道:“给他机会都抓不住,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铁称砣!那脾气是比茅斯坑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天天跟我对到起来!”
外婆跟着在一旁慢悠悠劝:“小飞脾气好的咧,人也勤快老实,是你对他要求太高嘛……”
“你是不晓得哟,他在你面前乖,平常在家里那叫一个说一不二,轴得很!你说日后哪个姑娘愿意跟到他嘛!”
女人抱怨的声音在赵麦林耳边一刻不停,说的东西和赵麦林也没多大关系。赵麦林渐渐走神了,这些寻常的对话忽然像嗡嗡的杂音一样,让他找不到共鸣,甚至越听越疲惫。
“……小林,你说是不是?”春婶忽然转过来问他。
赵麦林根本不知道她问的什么,只好装作认同的样子,点了点头,笑道:“是啊……”
“我说什么来着,小林也觉得男人过了三十岁不好找媳妇!云飞离这个槛不远了,你让我怎么不急?”
赵麦林:“……”我没这么觉得啊!
春婶看了他一眼:“小林,不管怎么样,刚刚云飞对你态度不好,就是他有问题,我让他来给你道歉,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
说起来,这也是赵麦林为数不多乐意做好事的时刻,万万没有想到,人家根本不在乎。他是没什么所谓,苗云飞态度怎么样他不是很关心,反正他身上不会少块肉,“婶,我没往心里去,这事儿还是要看苗哥自己的意愿。”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当兵的时候,部队把他派去做那个什么边防兵,那种常年不去人的地方,一呆就是五六年,成天对着雪山,也没人跟他说话,回来就跟哑巴差不多了。”
春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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