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依依不舍地盯着她,一言不发。任由穆遥同他穿上大衣裳,拢一下头发,应是梳不上,又放弃了。耳听她道,“上车也是睡觉,梳来做什么?”
“不梳了。”男人握住她的手,“穆遥。”
穆遥掷下梳子,“怎么了?”
“你——”男人张口,又觉难以启齿,却无论如何不肯放弃,“你能不能——”
抱抱我。
一次就好。
……
男人心底无声哀鸣,沉重地闭一闭眼,“无事。”
穆遥半点察觉不出男人千回百转的一点念头,只道,“崖州事了,回中京时我先走一回西州,好生养病,很快再见。”
“好。”
——不,不会好了。
“效文先生配的药,一定要吃。”
“是。”
——不需要什么药了,他已经无药可救。
……
穆遥错错落落说了许多话,男人无神地坐着,听一句应一句。直到穆遥拉着他上马车,把他塞在被子里,柔和地同他说“再会”。
直到她的身影最后消失的时候,他都没有得到一个拥抱。
——以后更不会有。
男人将自己掩在被中,无声痛哭。
不知多久过去,马车停下来,窗格在外三下敲击,一长两短,停过一息,一短两长。
男人在被中乱七八糟擦去满面泪痕,头也不抬,闷声道,“什么人?”
“属下净军统领萧咏三,”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雪夜中冷得像冰,“奉老祖宗之命拜上监军,护送监军前往崖州。”
第32章节制诸军节制北境诸军
穆遥倚门而立,目送马车变作雪原上一个小小的黑点,终于消失。
胡剑雄在旁侍立,催促,“穆王,回吧。”
“胡剑雄。”
“在。”
“你有没有觉得——”穆遥凝望远方,“今天齐聿,仿佛不大对劲?”
胡剑雄心里怼一句“那一位什么时候对劲过”,口头却老实,“好像是不大对。”
“说说看。”
胡剑雄一滞,硬着头皮仔细回想,“小齐公子那模样,不像回家,倒像是去上刑场一样,简直好笑。”
“有什么好笑?”穆遥瞟他一眼,往回走,“不过你说的不错,的确像上刑场。”
胡剑雄哪有工夫理会这事,打一个哈哈,“崔将军打发管事来寻我,在崖州再安置一处宅子给监军驻跸。崖州就这么大地方,好宅子五根手指不用就数完——”
“让他住这。”
“什么?”胡剑雄目瞪口呆。
“崖州王府让给监军。”穆遥道,“你今夜便安排,明日监军抵达前收拾妥当。”
“穆王住哪里?”
“出城,去军营。”穆遥道,“城里就留给崔沪好生伺候监军。”
胡剑雄初时震惊一过,又觉妙不可言,“郡主把王府让给监军,一头全了老祖宗的面子,一头又躲出旋涡由着他们去撕扯,大妙啊。”
“这事我已拿定主意,前些日齐聿在,搬动不利养病,如今妥了,你现时便去传令飞羽卫仍旧回原地扎营。”
“是。”
穆遥带着飞羽卫连夜退出王府。消息到崔沪处,气得崔沪老脸乌青,摔盆子摔碗骂人,“一群废物不晓事,老子想不到罢了,你们也想不到?”
田世铭挺胸凸肚在旁,暗道你这厮昨夜搂着几个美人睡都没数清楚,还有空听旁人同你商量监军驻跸?劝一句,“将军也不必生气,监军来此奉的是老祖的命,必定与您亲近,必定定同穆遥不对付,穆遥也未必真想献殷勤,躲出去才是真——她走了,将军不是正好同监军亲近吗?”
崔沪略略气平,同田世铭一处用过午饭。穆遥带着胡剑雄进来。崔沪生硬挤出满脸笑,“阿遥这么早?”
穆遥笑道,“叔叔传信说监军酉时到,阿遥立刻拾掇了带人回城,路上顺当,便来早了。”
崔沪板起脸,“谁叫你非要出城去,现时知道奔波了?”
三个人依序坐下,穆遥道,“监军都要进门了,叔叔总不好再瞒阿遥吧,究竟是哪一位呀?”
崔沪老脸一黑,“不知。”
田世铭清一清嗓子,喝一口茶。
穆遥便知道崔沪并不是敷衍自己,震惊道,“老祖宗这是唱的哪一出,监军奉天子命巡边,名姓都不给一个,朝中几时立了这一门规矩?倒不怕认错了人,误领了印?”她这一回是真的震惊,假笑收了,难得一见的真诚。
“萧咏三亲自护送,错不了。”田世铭道,“至不济人家还有陛下的尚方宝剑,穆王不认识人,还不认识剑吗?”
穆遥一滞,还是崔沪插一句,“人也是认识的。”
一群人脱口道,“谁?”六只眼睛转向他,等待下文。崔沪一窒,解释,“老祖说了——人,我们也是认识的。”
一群人百无聊赖,只能坐着喝茶说话。从未时等到酉时不见人来,便连中京邸报送来都无人看。崔沪早已给监军准备下接风席面,人没来不敢吃喝,胡乱安排些点心垫一下。足足等到亥时,月上梢头,马蹄踏碎夜色,一声接一声的“报——报——”送入内庭。
众人精神一振。
传令军校扑到庭前,纳头便拜,“禀大将军,禀穆王,监军快到了。”
崔沪站起来整一整衣衫,肃然道,“诸君,请随我往府邸一迎。”一马当先往外走。
穆遥爵位虽高,军职仍在崔沪之下,便跟在后头,田世铭更次一位。三人出去,外庭十数位军校等着,见他三人垂手侍立,跟在后头一齐骑马,浩浩荡荡往崖州王府去。
到地方,立在门外静等。约摸一盏茶工夫,长街尽头三声鞭响,当先两骑开道,马上人俱各一身雪白轻甲,银线镶绣,夜色中自生暗光。腰间俱悬一把形状怪异的短柄弯刀。
遁兽服,错时刀——中京净军。
十数骑过去,一名青年乘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领一辆华盖乌轮车前来。青年与先时诸人一般装扮,也是个净军。
鞭响之后长街寂无人声,只有马蹄敲击条石和车轮碾压的辘辘声响。穆遥略一抬头,同马上青年目光交击,青年冲她微一颔首——
净军统领,萧咏三,真是他。
马车停在门口。
崔沪怔住。自来监军与大将军平级,二者相互节制,他到监军驻跸门口亲迎,一多半是老祖宗的脸面,一小半是天子剑皇权。做到这种程度,监军不主动下车,难道还要车前相迎?
穆遥一眼看懂两边机锋,乐得看热闹。
崔沪天人交战,转眼见萧咏三不冷不热地盯着自己,心下一凛,将脸面嚼碎了咽下去,笑着迎到车前,“先说好酉时便到,竟延至亥时,北塞道路难行,监军一路辛苦。”说着便要去打帘子。
一名净军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正正阻在他伸手的位置。崔沪讪讪地收手,全作不经意摸一下手腕。
车内一人不冷不热道,“怎敢劳动崔将军久候?”
穆遥本是悠然旁观,耳听这一声目光一闪,疑惑地盯着车子厚重的门帘。
崔沪一开口便出错,心里咬牙,面上却不露,“应该,应该的,诸军皆已久候,监军见见大家吧。”
“夜色已深。”车内人道,“明日再见吧,让大家回去休息。”
崔沪一听脾气就冲上来,“我等还不知道监军是朝中哪位同僚,如何不见?”
“不知道?”车内人轻声冷笑,“圣训邸报三品以上大员应当随到随阅,至不济也要当日翻阅,不许疏漏。崔将军不知道吗?”
崔沪一窒,才想起方才众人喝茶时送来便被掷在一旁的邸报上,必定说了监军事宜。一时尴尬,“今日事繁——”
“想必将军昨日也是事繁。”
丘林清乞降,北塞无事。崔沪连日左拥右抱,不要说邸报了,老父亲的家书都还没拆封。穆遥回想一下自己不知所踪的邸报,回忆齐聿坐在火膛边出神的样子——必是叫他烧火取暖了。
邸报军中就他二人有,稀里糊涂都没派上用场。
崔沪理亏,又被他怼得头大,寻不出话,退后一步向萧咏三道,“日后亲近的机会多,明日再见也使得。大家商量了请监军在原崖州王府驻跸,萧统领,请吧。”
萧咏三不冷不热说一句,“有劳。”向穆遥点一点头,两腿一夹马腹,缓步前行。
穆遥冷眼看着,叫一声,“且慢!”
马车初初走过一点,又停下。穆遥上前道,“我等在此枯等一日,监军既然已经来了,见一见又何妨?邸报上不过是一行字,若是一行字便得用,监军何需亲至?从中京写一封书寄与我等,强似连日奔波。”
场中人声四起,俱各议论纷纷。崔沪从未有一日看穆遥如此顺眼,简直想击节赞叹。身体倒很老实,退后一步闷声发大财。
车内悄无人声,车帘掀起一点,萧咏三凑到近前,听一时点头,大踏步走到穆遥身前站定,“监军明日再见诸君。”不等穆遥说话,含笑道,“萧某久不见穆王,还是如此年轻气盛呀,连上官之命都敢当面驳回。”
穆遥一句“你放屁”到口边咽回去,皮笑肉不笑道,“萧统领哪里话?本将只是迫不及待想与上官亲近。”话到此处也不好再强人所难,退一步,“遵命。”
萧咏三凑到穆遥耳边,压着声音道,“临来前老祖宗命我同穆王道一句恭喜。”
穆遥挑眉,也压着声音道,“喜从何来?”
萧咏三不搭这一茬,抬头向二人拱手,“监军请二位明日巳时至驻跸处说话。”
崔沪道,“监军好生休息,我等明日必至。”一挥手,便有侍从军校跑到前头引路。
一群人立在原地看着净军入府,便有人小声道,“嘿,今天开眼了,头回见露个面都难的长官大人。”
崔沪骂一句,“放什么屁?都滚回去当差!”
一群人一哄而散。穆遥和崔沪散马往回走。胡剑雄早早打马回去拿邸报,一时举着迎上来,递给穆遥,穆遥不接,“给大将军。”
胡剑雄这才知道犯错,转头递给崔沪,却听穆遥道,“我已经知道是何方神圣了。”胡剑雄脖子梗差点扭到,还没问出口,身边崔沪已经失声大叫,“怎么是他?”
穆遥冷笑,“人言狡兔三窟,齐聿此人,只怕有七八十窟也说不定。”接过崔沪手中邸报随意翻拣,“叛国之大罪臣一日变成牧羊之苏武,变得可够快的——难怪老祖宗跟藏什么一样,千夫所指,老祖宗竟然也有怕挨骂的时候。”
田世铭夺在手中,展开来看。胡剑雄按捺不住,凑到近前围观,邸报上七八行字,寥寥数语。大意齐聿蒙受奇冤,为奸人所害被俘,身陷北塞三年,忍辱负重,秘密绘制北塞五十州军机图献与朝廷,为北境一战立下头功。现如今丘林清战败乞降,齐聿熟知北塞诸事,着为监军,全权作主一任议降事宜。
田世铭脱口叫道,“北塞五十州军机图是齐聿手笔?”一时间目瞪口呆,“如此说来,与丘林清议降的事,以后咱们都要听齐聿的?”
“岂止。”崔沪神色凝重,“你仔细看最后一句,齐聿主持的,是北境军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