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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曲默回到了相府。
常平在曲默进揽星斋之前,将他拦了下来,“爷……有个事。”
曲默一看见常平的眼睛又红又肿,便心觉不好,是以照着最坏的打算问了句:“是父亲……又出事了?”
常平摇摇头:“不是……”
曲默这才松了口气,“那又是为何?”
“是……是晴乐姐姐她…她没熬过来……”常平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掩面哭了起来。
曲默心头一颤。
想来早些时候柳观玉来找曲鉴卿八成为了此事,毕竟晴乐伺候曲鉴卿也有好几年,一朝去了,是要给曲鉴卿做个交代。不仅如此,晴乐是曲鉴卿的贴身侍女,定然知道这相府里许多不为人知的辛秘,今晨柳观玉不肯松口将晴乐的死讯及时告诉曲默,恐怕便是为了善后或是做交接……
“她的尸首……”
常平止了抽泣,答道:“您早些时候出去了。柳夫人便找了她家的人,将晴乐姐姐拉走了。”
半晌无言。
最后,曲默叹了口气,吩咐道:“拿银两和地契送到她家去,厚葬晴乐。”
只有这一句话,却也只能给这一句话。
晴乐只是曲鉴卿身边一个贴身侍女。要说曲默跟她有多亲昵,实是没有,只不过是年少时曲鉴卿开的一个玩笑,要将晴乐配给他、教他“晓人事”。但毕竟是他身边熟络的人,这般静悄悄地去了,多少是有些难过的。曲默能做的,也只是厚待晴乐的家人,好好置办她的丧葬,仅此而已。
但晴乐一死,便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证,能证明是葛炀掠走了曲滢萱。
不告诉曲鉴卿也好,省得他伤心。曲默如是想,但旋即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多余——曲鉴卿那样的人,大约不会为了一个小小侍女的死亡而伤心。身边的大多数人对曲鉴卿而言,似乎都是一个物件,没了,再换别的顶上就是。
曲鉴卿的午膳是滋补的人参鸡汤,据侍女说炖了两个时辰。
曲默现下便坐在床边,端着玉碗,手执一柄剔透的小勺,撇去最上层的油脂,舀了一勺,小心吹上几口,吹凉了再递到曲鉴卿唇边。
“尝尝味道如何。”
“不错。”曲鉴卿喝了之后,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其实他根本尝不出味道,受伤昏迷三日,大病初醒,吃什么都是苦的。
一勺一勺,曲默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将一碗汤喂曲鉴卿喝完了,之后又递茶水给曲鉴卿漱口,湿帕子拭唇……曲鉴卿病了一场,曲默伺候人的功夫日渐长进。
曲默侍候曲鉴卿吃完了,常平才端了曲默的午膳进来,临走前常平打发了房中留侍的仆人,只留父子二人。
曲鉴卿苏醒,去了曲默心中的头一等大事,曲默自然胃口大开,吃饭格外香,平日里不爱喝的汤都多添了一碗。
举箸间隙,曲默问道:“父亲昨日几时醒的?”
“不……记得了…”一句话说的温吞零散,全然失了果决冷厉。因着遇刺躺了数天,曲鉴卿瘦得厉害,两颊都凹陷了些,那平日里双剪水似的眼眸也半垂着,像是有些困顿,又像是因着伤情而精神不振。
见曲鉴卿又有睡着的势头,曲默立马拿手里筷子敲了敲碗沿儿,“父亲,别睡了。”
若是搁在平常,曲默敲碗这般不敬的行径肯定要挨曲鉴卿一顿奚落,或者几记眼刀。然而今日,曲鉴卿却无暇顾及,他只是眉头轻蹙,闭眼呢喃了一句“噤声”。
曲默忙放下碗筷,一抹嘴,便上去搅扰,“趁我这会儿得闲,父亲陪我说说话儿~”
曲鉴卿却不理睬他。
曲默没法儿,便将被子掀开一角,自顾自脱了外衣,坐了进去,“我抱着你睡吧,还能给你暖暖。岐老不是也说了么,你腹中还有些积血,不叫你躺平了睡……”
曲鉴卿奈他不得,愠怒道:“你若实在无事可做,便去后院练武,少在我跟前聒噪。”
横竖脸皮厚,曲默笑嘻嘻坐在曲鉴卿身后,将曲鉴卿圈在怀里,“好好好,我不吵了。你睡就是了。”
曲默言出必行,果然不说话了,但只消停了片刻,他便抓过曲鉴卿的手放在被子上摆弄,一会儿弯弯指关节,一会儿摆弄一下曲鉴卿手腕上的佛珠,一会儿又摩挲着曲鉴卿手心的纹路,像是得了个新奇的玩具似的。
曲鉴卿没奈何只能由着他,半晌后,冷不丁问了一句:“好玩么?”
“好玩呀~”曲默笑道,“父亲不睡了么?”
“我倒是睡得着?”曲鉴卿平静道,语调没什么起伏,似乎已经接受了无法睡午觉这个事实。
曲默嘴角挂着得逞的笑,“那父亲陪默儿说说话儿罢。”
禾岐那药方里有催眠的药材,确实吃了叫人犯困。但曲鉴卿被曲默折腾了一番,曲鉴卿实在是睡意全无。
先前常平走时没关门,曲江不知因何事进来了,瞧见床上父子二人的亲昵状,他只装作看不见,事也
', ' ')('说不了,只弓着身子、垂着头,收拾了曲默用膳的碗筷,而后便出去了,走时还不忘放好内门的门帘。
饶是如此,曲默还是单手解了床侧的挂钩,将床幔放了下来,这般,从外便看不清帷幔内的光景了。
“吃里扒外的老东西……”曲江走了,曲默才念叨了一句。
“怎么?”曲鉴卿听了他这句话,罕见地回问道。
“你昏睡这几日皇帝都没来过。我前头下了命令,这府内只有管事的能自由出入,若不是曲江报信,何以昨日你刚醒,皇帝便立马大张旗鼓地来了?”
“那为何不拆穿,还放任他待着?”
曲默耍宝,玩笑道:“这不是得等父亲大人示下么?”
曲鉴卿道:“除掉一个,皇帝还要放其他的进来。不若留着,也省得天天费功夫揪细作。至于曲江……他是府里老人了,什么该报什么不该报,他清楚得很。”
曲默佯作不悦,嗔道:“父亲早知道了他是细作,还叫我说做什么?”
曲鉴卿轻声哼笑,“怕你说不成话,憋得慌。”言罢,曲鉴卿撑着床榻,挪了挪身子,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在曲默怀里。
曲默也便顺势虚虚揽着曲鉴卿的腰。他没再接先前的话茬了,转而轻声道:“你那天做什么替我挡那一箭?我身子强健,即便是中了那一箭,也不过养几日便好了……你这几日真是吓死我了……”
曲鉴卿却没再回应了,只因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凝神回忆了大婚当夜的状况——当时他看见房梁上那人手臂上泛着寒光的箭头指向曲默,那人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便发射了弓弩,而他的身体也先于头脑一步,作出了反应。
“你倒数落起我来了?”曲鉴卿不答,反是问道。
“哪有!”曲默委屈得很,立马替自己辩解道:“我喜欢你还来不及!”
“又说的什么混账话。”曲鉴卿淡淡地警示了一句。
“哦…那我下回不说了。”曲默乖顺地答应了,他将下颌垫在曲鉴卿肩上,蹭了蹭,叹道:“这样抱着你、说着话,我才心安,不然我总觉得你还像先前似的,重伤躺在床榻上,不知道何时会醒过来……若有下回,便让我替你死了罢,也好过这样折磨我。”
曲鉴卿却道:“我养了你十余年,你还没报答就想着死了?”
曲默一听,急了,惩戒似的在曲鉴卿侧颈轻咬了一口,“你真是!”
“如何?”
“不!解!风!情!”曲默恶狠狠地,咬着牙根一字一顿道。
曲鉴卿勾唇浅笑,不再出言。
两人长久地沉默着,曲鉴卿背靠着曲默的胸膛,两人之间只隔着两层衣裳,却心思各异。
半晌,曲默方喃喃道:“我说真的……鉴卿,我为你死了都心甘情愿,只求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闻言,曲鉴卿一怔,他未得回答,便听见曲默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你……睡着了?……罢了……”
曲鉴卿顺应地缄默着,便也当作自己是睡着了。
申时许。
“高冀荣大人求见。”门僮托侍女进来通传。
曲默将将起身,不待曲鉴卿发话,他先一步应了:“不见。告诉他父亲病重,昏迷不醒,没法儿见他。”
“这……”侍女面露难色,继而看向曲鉴卿。
曲鉴卿靠在床头的软垫上半晌无言,似乎是默许了。
“还不快去!”曲默见状,转头低声呵斥一声,眼看就要发作。
“是。”侍女连忙迈着小碎步出去了。
待侍女走了,曲默才解释道:“今儿方大年初一,文武百官都得了假在家中过年,父亲还受着伤,见那高冀荣做什么?净谈论些朝政之事情,劳心劳神的……”
曲鉴卿抬眼,平静道:“你怎知他不是来拜年的?”
“若是拜年,心意到了便好,做什么非要进府打扰?”
曲鉴卿定定凝视了曲默片刻,“柳观玉,曲岩,高冀荣……你把所有想见我的人都拒之门外,又让你的小厮来监视我,意欲何为?”
“自然是为了让父亲好好养伤。”曲默将曲鉴卿的手托到唇边,轻轻落下一吻,而后放回被褥里,温声道:“我还能害你不成?”
“别误了我的事。”曲鉴卿言语平淡,半点不见愠怒。
曲默也如是。他眉眼间温情脉脉,话也说得柔声细语,他唇边嗪着浅浅的笑意,朝曲鉴卿道:“我既不问父亲有关‘月翎’的事了,父亲便不能为了我,歇息几日好好养养身子么?”
曲鉴卿那双自受伤以来长久迷蒙的眸子,瞬间变得清明了,像是曲默这句话扫去了其上的阴翳与尘埃。他看向曲默,锐利的目光似乎能剥开曲默那张温柔的假面:“你都知道些什么?”
曲默却不答,他转身,走到床边的小茶几旁兑了杯温水,“父亲好好养伤,我便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追究。”他将手中的温水递到曲鉴卿唇边,“喝些水吧,刚醒,润润
', ' ')('嗓子。”
曲鉴卿冷冷道:“不喝,拿开。”
曲默半点不恼,笑眯眯地,端回来自己喝了。
钱沛照常带了亁安山的公务文书过来,曲默收了,着常平在曲鉴卿卧房里置了一张矮几,方便处理公文。
还有些需要口头汇报的,曲默怕吵着曲鉴卿,便在外间听了。
“您的近卫醒了,这两天伤情好转,已无性命之虞。”
曲默颔首,而后吩咐道:“他前几日伤得重不好挪动便罢了,如今伤情好转,便安排几个人把他接到相府来罢,亁安山那地方终究不适合养伤。”
“是。”
“仁亲王那处有动静么?”
钱沛摇头:“您命令下达之后,张吏便带人一直在暗中盯梢,但不曾见过有栖客馆的人往来,仁亲王本人这几日也一直在府中。”
曲默听了只觉得钱沛这句话有些许怪异,但一时半会觉察不出来是何处,他按下疑虑,又问道:“吴仲辽和吴闻把守出城关隘,他们那处可有关于刺客的消息?”
“也没有……”
曲默眼皮一跳,猛然警觉:“你说燕贞这几日都在府中,没出过门?”
“是。”
曲默忙追问:“今晨呢?今日可是大年初一,按照礼节他应该到宫里给皇帝拜年、接受封赏。”
钱沛还是摇头:“仁亲王府几个府门一直紧闭,未曾见到任何人出入……”
“糟了……”曲默失神喃喃道。
钱沛不解:“统领?”
曲默即刻起身,常服都来不及换下,径直拎起一旁大氅,长腿一迈就要朝外走。
钱沛忙不迭跟上,只听曲默吩咐:“你火速赶往张吏那边,叫他从仁亲王府处撤离,立刻带兵封锁住栖客馆以及附近街道。我去吴仲辽他们舅甥那儿拿令牌,随口赶往栖客馆与你们汇合。”
两人步履匆忙,一路从揽星斋赶往马厩,分别之际曲默想到什么似的,又交代了一句:“在我赶到之前,不能放走任何一个人,特别是燕贞,右肩头有伤的男子、以及一个双瞳异色的女子。”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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