饵一抛鱼儿就急着咬钩,嘉宁坐直身子:“是宫里的消息,陛下要选秀了!”
拨着香灰的手微微一顿,而后若无其事放在一侧,李妩拿过帕子擦着手:“这是好事呢。”
嘉宁觑着眼前这张清雅姣美的侧脸,试图寻到一丝不同的神色,然而她如冰雪雕就般清清冷冷,仿佛皇帝选秀与她毫无干系——尽管就目下的情况而言,的确没什么干系。
但嘉宁幼时养在宫里,曾亲眼见证李妩与皇帝堂兄的过往,知道他俩从前那样的般配。
那么多年的感情,真的说放下就放下,说忘就忘了么?
嘉宁心底响起一声轻叹,虽然她也不知自己因何而叹。晃了晃脑袋,她继续道:“昨日太后叫我母亲入宫,说是陛下总算答应选秀,让我母亲帮着参谋参谋,还说二月里天气暖和,太后打算办个春日宴,将长安与洛阳适龄未婚的贵女都邀进宫里,大致看看。”
见嘉宁言之凿凿,李妩心下长舒了口气。
看来与太后陈情的确有用,那人总算放下过往,朝前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心上悬了多日的包袱总算卸下,李妩整个人松快起来,连带眉眼间都多了份云销雨霁的朗阔。
待嘉宁从府中告辞,李妩便吩咐厨房做上一桌好菜,打算夜里庆祝一番。
到了酉时,天色渐暗,楚国公府华灯初上,灯火通明。
楚明诚下值归来,一迈进栖梧院就嗅到一阵诱人的烧肉香气,挪步饭厅,便见那张黄花梨圆腿方桌上摆着一堆好菜,除却三鲜笋炒鹌子、烙润鸠子、石首鱼、土步辣羹、酒醋蹄酥片生豆腐这些,正中那道以青瓷碟盘盛着的樱桃肉,晶莹剔透,色泽油润——这可是八仙楼的招牌菜。
光嗅香气,就叫人食指大动。
“夫君回来了。”
楚明诚抬眼,便见珠帘掀起,李妩穿着件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绣薄袄,配着条翠蓝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长发挽作同心髻,许是心情好,莹白双颊未抹胭脂都泛着娇丽的浅红。
她缓步走来时,纤腰款款,耳垂上的赤金镶月白石玉兰花耳坠也随之轻晃着,直晃进楚明诚心坎里,明明都还未吃酒,他就有些晕乎乎,觉着今日的妻子格外娇美。
“你傻盯着我作甚?”李妩走到楚明诚面前,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下。
楚明诚怔怔回过神,难为情地摸了下鼻子:“你今日……很美。”
一旁的小丫鬟们都掩唇偷笑了,李妩也面露赧色,弯眸嗔了句“呆子”,拧身走到餐桌边:“在外当值饿了吧,快些净手用饭。”
“今日这么多好菜。”楚明诚摘下官帽递给小厮,笑吟吟走向李妩:“你如何知道有喜事?”
李妩微怔,掀眸看他:“喜事?”
“是啊。”楚明诚搭着她的肩,扬眉笑道:“周尚书派我去平阳办差,回来我便能往上升一升了!”
第17章
“派去平阳?”
李妩双眸睁大,惊诧远大过晋升的喜悦:“怎的这样突然?何时去?去多久?办何差事?”
楚明诚见她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倒是极少见,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笑道:“我还当你听了这消息,会先庆贺我晋升呢。”
楚明诚在户部当差已有一年多,现任户部户属主事,六品下的官员。这等品级在长安这种贵胄云集的地方自是不够瞧,然对于他二十有二的年纪来说,已是极好的前途。
见妻子眼巴巴望着自己等着回答,楚明诚只好先与她解释:“去年秋日平阳不是发了旱灾又闹蝗灾吗?当地大批百姓流离失所,逃至外地,如今灾害已过,百废待兴,圣上便命户部前往当地稽核人口,监督当地官员安排移民垦荒,招抚安置流民等事。从长安到平阳,算上来回路途,快则十日,慢的话,估摸半月吧。”
李妩对移民垦荒、安置流民这些并不了解,耳朵只自动抓捕到”圣上”二字,又听得这一去可能半月,心口不由揪紧。
户部大小官员那样多,便是户属的主事都有四个,为何偏偏挑中楚明诚去外地。
是巧合,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阿妩、阿妩?”楚明诚连唤两声,见她神情讷讷,面露不解:“这是件喜事呢,虽说免不了离家一阵,车马劳顿,但回来后就能升任五品的巡官了,每月多出来的俸禄能多给你裁两件新衣呢!”
他满脸喜色,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李妩,周尚书将这差事派给他时,他谁都没说,只想着回到府中,第一时间将这消息分享给妻子。若是此刻他长了尾巴,怕是都要摇得飞起,就等着李妩夸他呢。
楚明诚的心思全写在脸上,李妩也不忍扫他的兴致,纤纤玉手搭上他的手背,弯眸夸道:“真不愧是我夫君,进户部一年便得晋升机会。正好今日嘉宁送来了新酿的春酒,我们小酌两杯,庆贺一番。”
“那敢情好。”楚明诚笑意愈发盛,起身去盥过手,再次回来,扫过这一桌菜:“阿妩还没说,为何准备了这么多菜?难道提前从何处知道了消息?”
李妩讪讪笑了笑,随口道:“今早醒来便见喜鹊登枝,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瞧着兆头好,心里也欢喜,便叫厨房多做了几道菜。未曾想真有喜事登了门……”
“原来如此。”楚明诚颔首,又柔情蜜意看向李妩:“足见咱们俩心有灵犀!”
李妩说是,又吩咐素筝端酒上来,她亲自执起玉壶倒酒,与楚明诚举杯:“恭贺夫君即将升迁,仕途坦荡。”
“谢娘子。”楚明诚与她碰杯,红光满面喝了酒,又夹了块酥烂香甜的樱桃肉放到李妩碗里:“先吃块肉垫垫肚子,这酒咱们慢慢喝。”
李妩莞尔笑笑,抬筷子吃了那肉,又看着楚明诚,继续打听着:“这桩差事的任命,是圣上亲自指派,还是你们部里定下的?”
楚明诚正高兴着,也没细想李妩这话,如实答道:“这样的差事往往是上头发话,具体指派谁,就看上峰更属意谁。”
说到这,他往李妩身旁凑了些:“我觉着自那回你给周尚书送了礼后,他待我宽厚不少。阿妩,你上次都送了些什么啊?”
李妩略作思忖,蹙眉道:“也没送什么,他府中不是添丁了,就送了一块长命如意锁,一套麒麟送子的文房四宝,另外就是六匹颜色鲜亮的蜀锦缎子,大红大紫的我素日也用不上,便一并送去了……”
稍顿,她补充道:“那六匹缎子里,有四匹和如意锁、文房四宝送去正院里,另两匹托人送给了那位产子的妾侍柳小娘。”
楚明诚琢磨两息,啧啧道:“没准就是这两匹蜀锦缎子起了功效,阿妩有所不知,周尚书对这位小妾十分宠爱,想来是她收了礼,念着咱们的好,夜里与周尚书吹了两耳朵枕头风也未可知。”
李妩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揣度逗笑了,连带着心底那份担忧也打消不少——
若是户部尚书回到部里再指派任命,那就与裴青玄没多少干系,单纯是周尚书想提携楚明诚。
毕竟楚明诚在户部当差也有些时日,办事又踏实勤勉,年节里也没少送礼打点,加之他还是楚国公府世子,这差事落在他头上,细想来并不稀罕。
如此这般,反倒是自己疑神疑鬼,与太后告状已过去这些时日,皇帝那边都要选秀了,自己实不该再庸人自扰。
这般一琢磨,李妩心下敞亮起来,再看楚明诚喜上眉梢的笑颜,也实打实替他高兴:“周尚书既看重你,此去平阳你可得用心办差,回头升了官,咱们去八仙楼置办一桌席面,好好宴请你部里同僚。”
楚明诚连连称是,红光满面与李妩饮起酒来。
夫妻俩小酌到夜深,待更晚些沐浴入榻,楚明诚拥着妻子,嗅着她身上馨香气息,血脉偾张,伸手便去解她的衣带。
李妩羞赧拍开他的手:“身上还未干净呢。”
楚明诚难受得紧,算着日子,自除夕之后已有月余未曾亲近她,醉醺醺地将脸埋在她脖间亲吻呢喃:“再过两日便要去平阳了,到时又好长一段时日见不到你。若不是此行不能带家眷,我真是一日都不想离开你。”
男人灼热的气息落在肩颈,坚硬的身躯紧紧抵着她,李妩神思也有些迷乱,搭着他的手臂柔声道:“我也不愿离开夫君。你这一去,只留我一个人在府中……”
她话未说尽,楚明诚却明白,伸手抚着她的脸:“若是担心母亲找你麻烦,不如回娘家住些时日?左右你也有些时日没回李家,正好趁这次多住两日,也好在岳父跟前尽尽孝道。”
夫婿如此体谅,李妩心下熨帖,将脸埋在他怀里蹭了蹭,又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明日身上应当彻底干净了,明日……明日夜里再由你胡闹,可好?”
楚明诚听得这话,愈发激动,直搂着她缠吻了好一阵,才强压下腹中躁火,哑声道:“阿妩可不要食言。”
“我何曾骗过你。”李妩握拳轻锤了他一下,将脸藏进了被子里:“现下快老实睡觉罢。”
因着饮了酒,很快身后就传来男人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李妩于昏暗床帷间渐渐也平静下来,将近日之事在脑中仔细复盘了一遍,确定裴青玄八成不会再纠缠自己,至于余下两成可能——
大不了明日与楚明诚欢好时,她将门窗都锁死,连帐子都拉得密不透风,便是出了汗也忍着不叫水洗漱,反正现下天气寒凉,忍上一两回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就不信做到这个地步,裴青玄的眼线还能探听到什么——
又或者压根没什么眼线,只是自己杞人忧天,疑神疑鬼。
既打定主意,李妩很快也沉沉睡去。
鸳鸯被里卧鸳鸯,同一轮明月之下,长安皇宫内一片静谧空寂。
已是夜半,金碧辉煌的紫宸宫内仍是灯火辉耀。
在绿釉狻猊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沉香烟气里,年轻的帝王垂下眸,骨节分明的长指捻住明黄色暗云纹衣袖,稍稍一扯,粗大腕间系着的红绳便露了出来。
那条红绳许是戴得久了,亦或是饱经风霜,再不复鲜艳的红色,褪成灰暗的红棕,唯有细绳中串着的那一颗小小红豆,历久弥新,光润依旧。
长指抚上那颗红豆,耳畔仿佛传来少女清甜灵脆的声音——
“玄哥哥,这是我从月老庙求来的红绳,开过光,很灵的。”
“你可要想清楚哦,系上我的红绳,你就是我的人了,日后再不许摘下来……”
眉眼如画的小娘子认真给他系上这根红绳,又朝着天空双手合十:“月老在上,今日李妩给裴青玄系上红绳,从此我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呵。
攥着红豆的长指缓缓捏紧,如玉手背青筋凸起,连着骨节都泛了白,只稍微再用些力,便足以将这颗红豆捏作齑粉,然而昔日灞桥送别时,少女泪眼婆娑与他道:“红豆寄相思,你此去北庭,若是想我了,就看看这条红绳……我也会在长安想着你,盼着你。”
“玄哥哥,阿妩会一直等着你的——”
她朝他的马车不断地挥手,娇小的身形在暮色残阳里越来越远,而后彻底消失在尘烟里,再寻不见。
往事如新,帝王狭长的丹凤眼里暗欲翻涌着,几番撕扯挣扎,最后重重地阖上眼。
紧攥红豆的长指也松开,以掌心盖住,终是不忍。
刘进忠于一片压抑静谧里悄步走近,见陛下又看着那根红绳发怔,心下唏嘘,都说帝王多薄情,谁知他们这位主儿却是位长情的。
睹物思人,越思越伤,何必呢。
他躬身走上前,余光瞥过长长的御案,只见尚宫局递上来的选秀册子压在一堆奏折下,露出个红色的边角。这册子午后是如何送来的,现下便如何摆着,大半天过去,愣是翻都没翻一页。
得,看来太后这一场病白生了。
“陛下,已过子时了。”刘进忠佝着背,审慎地打量着龙椅上的帝王:“明早还有朝会,不如早些歇下罢。”
皇帝不语,半晌才掩了袖子,长指捏着眉骨:“户部什么情况了?”
刘进忠忙道:“如您所料,周广安将差事派给了楚世子。”
皇帝不冷不淡嗯了一声,正欲拂袖起身,余光瞥见刘进忠一副支吾模样,浓眉拧起:“有话就说。”
那不怒自威的凛然目光叫刘进忠双膝发软,再不敢迟疑,低着声音道:“派去楚国公府盯梢的线人回禀,说是近日楚国公夫人赵氏有些不寻常的动向……”
皇帝语调薄凉:“别搞不清盯梢的对象。”
“不敢,不敢……”刘进忠忙道:“实是这事与楚世子妃有些干系。”
见皇帝沉默不语,刘进忠趁热打铁将赵氏暗中筹谋之事说了,末了忍不住咂舌道:“这赵氏真是想抱孙子想疯了,竟连自个儿的亲儿子都算计。”
皇帝却是转了转指间玉扳指,轻笑一声:“多有意思。”
语毕,施施然从御座起身,朝寝殿而去。
刘进忠看着今上轻快的步履,心头暗想,看来陛下今夜能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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