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牡丹确实美妙不可言,”冯焕也出神地看着牡丹花,只觉得这牡丹茎根格外挺直,无端端显出一种高高在上的矜持和贵重来,那花瓣上浅金流动,像是最醉人的眸光,这一枝牡丹却将整个园子的花团锦簇生生比了下去,他情不自禁地说,“楼兄这株牡丹充满灵性,我总觉得他像是在说话。”
楼至一怔,失笑道:“你这呆子……”
说话间楼至放在花蕊上的指尖忽然微麻了一下,好像被什么细细的尖刺扎到,又像是被小动物的奶牙轻咬了一口,他缩回手,把指尖放在嘴里轻舔了下,只觉得满口生香,似甜似醇,他暗笑自己怎么发起痴来,玩笑道:
“要是这小牡丹真能变成个人,本公子就谁都不要,只娶了她!”
冯焕却笑道:“即使得了牡丹,楼兄也弃不得这满园芬芳!”
“哦?”
楼至挑眉,果然冯焕还有下文,“楼兄难道不知道,牡丹乃雄性,长得再美,也只能远观不可亲近啊!”
“这话是怎么说?”冯焕来了兴趣,“宋兄难道还能辨认出花的雌雄?”
“养花你们是行家,我哪里懂这个,”宋璟笑得不怀好意,“只是本草纲目有云‘牡丹虽结籽,而根上生苗,故成牡’,牧与牝相对,本就指的雄株,可见牡丹若是化了人,也定是个男儿身!”
一句话说得楼至和冯焕又好气又好笑。
“罢了罢了!”楼至连连摆手,“本公子没有那断袖之癖龙阳之好,这小牡丹,还是乖乖留在园子里吧!”
……
“这鬼王原来喜欢养花,怪不得他房间里的帐子上全绣着牡丹,”十一托着腮,百无聊赖,“我看他现在过得很好啊,怎么会死得那么早呢?”
十一和姜离席地坐着,两人都盘着腿,看着这满园子的人嬉笑玩闹,他们在别人的识海中,没有法力,也不会饥饿,躯体在外面的世界里可能连弹指的时间都没有过去,在这里却得陪着鬼王慢慢过日子。
鬼王的面容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说明他生前也只活到了这个年纪。
修成鬼王的条件极为苛刻,首先是横死之人阳寿未尽,其次此人原有贵重命格,却被无端破坏,再有死者怀有极大的怨愤,不肯再入轮回,之后修行鬼术,最后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冥雷炼体,才能成为冥府敕封的鬼王,领一方封地,统御孤魂野鬼。
这楼至出身相府,年少英才,金榜题名,又有许多心仪他的知己美眷,怎么年纪轻轻就惨死,还走上了鬼修的道路?
姜离看向十一,犹豫着说:“十一……”
“没大没小!”十一嗔怪地拍了下姜离的脑袋,“叫十一哥哥!”
姜离抿着嘴,根本叫不出来,只得省略了称呼:“你觉不觉得,那牡丹花有古怪?”
“嗯?”十一看过去,笑了起来,“那是个花妖,已经修出人形了,只怕很快就要渡劫了。”
“这你也看得出来?”
“那当然!”凤凰目能看穿仙妖本体,那花妖修为尚浅,十一看穿他轻而易举。
姜离知道楼至此前经历过的种种,进入识海以后的记忆却尚未看到,只得猜测着: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鬼王会不会是被花妖害死的?他好心为花妖遮雨,将他带回了家,还细心养护着,最后却被花妖吸了精元惨死,当然怨气冲天……这样子就说得通了!”
“非也非也,”十一学着楼至说话的口气,冲姜离比起一根指头摇了摇,“楼至帮了花妖,花妖报恩尚且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害他?”
姜离一怔,继续小心翼翼地说:“妖魔鬼怪不都是坏的吗?他们天生就喜欢害人……”
“姜小离,”十一的表情严肃起来,“你现在年纪小,还不大了解。妖魔鬼怪和神仙的区别只在于他们修行的术法不同,鬼中也是有鬼仙的,而仙人里,也有野心勃勃心术不正者,凡人心存善念的是好人,蓄意作恶的是坏人,好坏不是以族群来分的,”他摸了摸姜离的脑袋,叹了口气,“你一定是小时候听过太多谣传的故事,人间的大人啊,最喜欢吓唬小孩子‘你不听话就让妖魔鬼怪来吃掉你’,其实大多鬼怪是不吃人的,倒是人会吃掉很多的妖怪自己还不知道……”
姜离完全震惊了,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登时结巴了起来:“人、人怎么能吃掉妖怪?”
他一个千年老魔,从未听过人会吃妖怪!
“有很多的动物,猪啊羊啊,开了智,但不能化形,这些小妖被吃掉了就只能自认倒霉啊,好与坏这个说法,从来只有人才会去计较,”十一摊开身体就势躺了下去,虽然姜小离是个小孩,但是十一自己也是从小孩子就接受这些道理,如今照本宣科地给姜小离上课,十一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虽然神魔大战打过很多次,但我大师尊也从来不说魔就是坏的,神就是好的,他老人家常说,‘神与魔犹如天地之阴阳,一体之两面,相生相克,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善恶有交替,正邪也只是立场不同而已’,‘只要不为了一己私利谋害他人,魔也可以是好魔,若为私心所乘置万民于不顾,神也是个恶神’……”
“这世间的一切争斗,并不是来自于分门别派,而是野心和欲望,这种野心和欲望,人有,妖魔有,神仙也有,作恶的是神仙,他就堕成了妖魔,拯救世人的是妖魔,他就成了人类仰望跪拜的神仙,”十一说着说着就笑了,他躺在地上,歪头看向跪坐在那里的姜小离,红衣少年的一双点漆美目蕴着月光般柔和的笑意,“是不是很难懂?没关系,以后等你长大些啊,我再教你!”
姜离脑中嗡嗡作响,一颗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从他魔族血脉觉醒后,身边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天生异类,必有异心”,每个人都觉得魔天生就会作恶,那些提防的眼光,恶毒的话语,种种桎梏的手段和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让他千年来疲惫不堪,继而渐生反骨。
直到他开始血洗仙门十六宫,每个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地两手一摊:
“看,果然被我们料中了,天生的魔种,注定无可教化,这场腥风血雨终于还是来了!”
如果那个时候有人抱持十一这样的想法,有人跟他说这样的话……
“哎哎哎姜小离,鬼王走了,咱们得跟上!”
其实十一不用喊,姜离也自动跟了过去,他们离不开楼至三丈外,一场春宴结束,宾主尽欢,楼至送走朋友后,终于回房了。
当天夜里三更过后起了惊雷。
先是一道道的闪电游蛇一般划过长空,继而轰隆隆的天雷直直劈下,带得大地都阵阵颤抖,楼至被这惊天裂地的动静惊醒,忽然开始穿衣穿鞋。
守在他床边的小厮揉着眼睛:“公子,您要去哪儿?”
“我去花园里看看,”楼至披上外衣,夺门而出,只留下一句急吼吼的话,“……这样大的雷,别劈坏了我的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