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啸之意乱神迷,嗯了一声。
“我总是不受控制地想,”她小声说:“这一切究竟有没有根源。”
“嗯?”
“我小时候看过一篇软科幻,”女孩子在他胸口道:“叫《黎曼的猫》。”
陈啸之诧异道:“黎曼和猫,这怎么能扯到一起去?”
“黎曼猜想是对黎曼zeta函数的零点分布的猜测,”她说:“即zeta函数的的所有非平凡零点实部都位于re(s)=1/2这个直线上,它的重要程度我们不需多说。”
“一百一十多年来数学家们用尽了浑身解数,都没能将这个猜想转变为定理,它就像一个数学里的高山,所有人都在试图丈量它的高度,但它的山顶埋没在云端,无人能观测到。”
陈啸之眉峰一扬:“嗯?这和那小说有什么关系?”
“这篇小说我记得很清楚,”沈昼叶说:“是说一个大学教师回老家,见到了自己年少时的朋友。那个朋友很聪明,聪明到所有人都觉得他将来定会干出一番事业——但这么多年来却籍籍无名。大学教师和朋友攀谈后,得知他正在证明黎曼猜想,如今已经花了快二十年的功夫,而且已经快要有所突破了。”
陈啸之笑了起来:“怎么有点像张益唐?”
“是吧……”沈昼叶皱了皱鼻尖,对他说:“但总之那个大学老师陪着朋友一起。但是每次他有一点突破的时候,世上就会出现异状,电子设备失灵;无线电报废,后来地球自转停止公转轨道扭转,夏日降雪……而这一切,都是随着他的证明一步步推进出现的。”
陈教授眉毛一扬。
女孩子在柔软的光里道:“……最后这一切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她说:“而在真正的世界末日来临之前,他的朋友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他即将证明黎曼猜想的缘故,而黎曼猜想是数学最深的根基,这个根基是无法被观测的,就像密闭容器里的镭和猫。”
“为了拯救世界,朋友和他的妻子一起走进了茫茫大雪之中,两人在雪里殉情。大学老师收拾朋友遗物时看见朋友的手稿,知道它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于是哭着将它烧了。”
陈啸之没有说话。
“这篇小说认为,我们是无法到达万物的根源的。”
“……”
沈昼叶笑了起来:“其实是个很有道理的小猜想,不是吗?”
陈啸之望着她。
“你想诶,只只,”沈昼叶莞尔道:“现代物理学的两大中流砥柱,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尤其是涉及到时空的理论,简直是水火不容。这只有一个可能——这两个理论都是可被证伪的。”
‘可被证伪的’。她说得太含蓄了。
那甚至可以说是‘错误的’——因为这意味着这两个理论的模型不够宏大,不足以推演这个宇宙,并非适用万物的理论。就像量子力学与广义相对论在二十世纪淘汰掉了经典力学的时空观一样,它们的时空观也终将被淘汰。
陈啸之哂道:“光的波粒二象性。”
“对。”沈昼叶抬起头,对他说:“连光这个东西都会随着观测它的方式改变自己的形态,我第一次学双缝干涉实验的时候世界观都被改变了……所以我有时候真的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究极的真理,而我们是否具备观测它的能力。”
陈啸之眉毛弯了弯。
“从我的角度……”沈昼叶道:“很难想象这它们被证伪后的世界。”
“如果它们都被推翻,那个世界的理论和真理又是怎样的?”
陈啸之静了会儿,说:“……谁又不是呢。”
那是他们从小就从课本和铅字里往脑子里刻的知识,对他们——生于基础科学大爆炸的20世纪尾声的沈昼叶们和陈啸之们而言,无异于亘古的真理,是他们世界观的基石。
那分明是日升月落,地月相吸,比萨斜塔坠落的铁球,是理所应当。
——可它不够完美。
“但每次我怀疑到底还有没有更完美的理论的时候,”
沈昼叶在黑暗里对陈啸之说:“我都会意识到,三百年前再聪明的头脑也无法想象我们如今的学说,想象不到那场思想大爆炸究竟怎样改变了人类看待世界的方式,和那之后,被改变的一代代人。”
陈啸之看着她,女孩眼睛像一颗坠入凡间的星辰。
“15世纪的人想象不到太阳系的真相是日心说,认为地心说才是真理。”她认真道:“18世纪的人想象不到时空会随着引力弯曲,对牛顿的经典力学时空观深信不疑……”
然后她说:“所以,21世纪的你我其实和他们一样,将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奉为圭臬,无法想象将来的世界。”
陈啸之静了静。
“这是我们的极限。”沈昼叶轻声说。
“——可改变是一定会发生的。”陈啸之看着她低声道。
两个人凑得很近,躺在一张床上,鼻尖几乎都贴在一处。陈啸之看见姑娘眼睫纤长,年轻鲜嫩,犹如一丛生在河里的野百合,又像竹篮里盛下的、闪光的春夜。
那眼神属于也只属于年轻的灵魂,不驯,没打算对任何事物低头。
“对。”沈昼叶说:“我们不会止步于此。”
陈啸之爱极了她存在的每一寸。
“如果它们是权威,那我们就要杀了权威,”他的爱人看着他认真道:“因为科学里永无权威一说,没有什么是不可挑战的真理。”
陈啸之觉得耳熟,想起这是他和沈昼叶都看过的《魔鬼出没的世界》里的话。
——将近二十年了,她却还记得那本书里最不起眼的句子。
“如果它们是信仰,”沈昼叶看着他轻声说:“那我们就要杀了每一尊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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