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啸之那厢静默许久,忽而尴尬地开口问道:“所以……我到底说了什么?”
沈昼叶笑着将脑袋抵在窗户玻璃上:
“你猜呀。”
然后她在柔暖的阳光里,合上了眼睛。
……
沈昼叶到家后才发现,那顿饭是奶奶和陈啸之一同准备的。
——也难怪陈啸之来得那样晚。
桌上沈奶奶的书也被清理干净了:在沈昼叶和老师谈心的间隙,陈啸之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帮忙将老人的书架打理得利利索索,还将院子里不少沈昼叶和老太太都搬不动的断枝残木搬走,堆在了墙角,把院子收拾利索,更从家中带了两个亲手做的菜过来——简直二十四孝到了某种程度。
沈昼叶:“……”
像个小媳妇。
沈奶奶期间很礼貌地问了些关于他个人的事情,陈啸之及其礼貌地一一作答,展示出了“年少有为”、“青年才俊”应有的风貌,期间甚至还惦记着给沈昼叶布了菜。
沈奶奶对陈啸之赞不绝口。
“你故意讨好我家老太太。”沈昼叶在沈奶奶去泡茶的间隙,压低了声音谴责他:“你平时对我都没那么好。”
伟岸的陈教授神情冷漠:“你放屁。”
沈昼叶:“???”
沈昼叶这就想掐死他:“你今天必须死在我手……”
沈昼叶还没说完呢,沈奶奶就端着泡了君山银针的茶壶回来,那一瞬间陈教授夹起一个他亲手做的绿茶饼,biu一声塞进了沈昼叶嘴里。
咬着绿茶饼的沈昼叶:“……”
“多吃点。”灯光温暖明亮,面前的陈教授道貌岸然:“里面加了点儿甜糯米。”
然后他凑到沈昼叶耳边,揶揄道:“我就是在故意讨好她,别在你奶奶面前说脏话。”
沈昼叶看了眼被陈啸之收买的老太太,含泪吞下饼子,心里想着你今日必死。
可是好像说了好几次了,沈昼叶在心里想,却没有付诸实施过。
……可能还是舍不得。
那顿饭的氛围算得上和乐融融。
饭后天黑得透透的,沈昼叶收拾了碗筷,穿过院子端去厨房泡上,陈啸之则留着和老人下棋聊书——沈昼叶很烦陈啸之的一点就是他国学底子相当扎实,按沈昼叶的想法,严密的抽象思维和文字能力是不可兼得的,这也是她高中时能接受自己的语文次次考87的原因。
但是陈啸之就不是。
他这人脑子上贴着‘全能’二字,别说四书五经这种(沈昼叶读都读不明白的)基础款,连冷僻的各种集说和什么鉴什么录都能侃点儿。
沈奶奶退休后总想找个后辈侃侃,开个国学小灶,无奈爱孙基因突变,是个纯种理工憨憨,读完醉翁亭记就记得一个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还很想较真环滁皆山也的琅琊风化程度——根本聊不来,三句话之内就想将小爱孙踢出房门。
如今却遇上了另一个能听懂、能跟得上的年轻后辈。
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老太太和善的声音:“……魏晋士人的骄矜和豪放……”
“……小陈,庾信笔有江山气,文骄云雨神……”
……
初秋夜里,蝈蝈在水泥都市中长鸣,星辰与探照灯一同燃亮夜空。
陈啸之和沈奶奶的声音缥缈而暗淡,漆黑的庭院里,沈小师姐抱着砂锅和洗碗抹布去水龙头处,庭下如积水空明,漆黑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
沈昼叶将砂锅往地上一放,搬了个小板凳,在锅里接满了水。
「水为什么是这样流的?」
一个模糊的、成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沈昼叶套上橡胶手套,长夜星月之光落在她的身上。
……
「……因为这世间万物由一个个的小颗粒组成,」那声音渺小地传来:「这些小颗粒排列组成的方式决定了你所见到的东西的形态——你面前的水,你吃饭用的碗,窗外的花草,我家叶叶的幼儿园,甚至你脚下的地球也是,无一不遵循着这一万物之理。」
小女孩的声音稚嫩而青涩:「连你我也是吗?」
「是的,连你我也是。」
他说:「把爸爸拆到不能拆开为止的话,爸爸其实和你面前的水也没有分别,你面前的所有东西看似杂乱无序,其实内里却是秩序本身,我们遵循着宇宙的铁律,却又生产出无尽的可能性。」
生于美国的小昼叶呆呆地问:「possibility?」
——可能性?
那中年人蹲下身,在缤纷的世间,对小女儿笑了笑,说:「nope——infinity。」
——不,是无穷尽。
……
早已成年的小女儿坐在庭院里,听着屋里琅琅的读书声,用一块小抹布擦拭小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