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 加州牌照的轿车踩了急刹,飘移了九十度。
那下几乎是玩命,将空无一人的、漆黑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风雪四起, 那车上, 走下来了个衣着单薄的男人。
沈昼叶一瞬连呼吸都停止了。
那男人个子很高,只披了件正装衬衫,一看就知道连半点风都挡不住,却穿过暴风雪与狂风大作的天穹,缓慢地向她走来。
他呼吸的每一口气, 都白得像峰顶苍雪, 走的每一步, 都像踏在即将碎裂的冰面。
车灯惨白地照在陈啸之身上。
雪风渐薄, 沈昼叶终于看见那男人满头风雪,面色苍白, 甚至步履都蹒跚了, 甚至令人生出一种感觉,仿佛再碰他一下,这人就会垮在当场似的。
女孩子心都被绞紧了,眼泪一下又汪满了眼眶。
——克里特岛有个传说,曾有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被国王米诺斯关了起来。
那迷宫是国王米诺斯专门找到传说中的天才建筑家代达罗斯,要求他为怪物建造的。代达罗斯建完了它, 并承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从迷宫中逃脱。于是残暴的米诺斯说好,就由你以生命证明迷宫的不可突破,将代达罗斯与他的儿子一起丢进了关押着食人怪物的迷宫之中。
那迷宫九曲回折,幽深浩瀚,身处其中的人断无逃脱的可能。
——像是命运。
沈昼叶只觉自己在迷宫的深处, 痛苦至极,无论怎样挣扎都逃不开命运的掌心。
她心疼陈啸之,又难受自己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十年,二十年都忘不了这么一个人,走了多少路见了多少人都忘不了。他是心口永恒的朱砂痣白月光,又是每个无风无月的午夜梦回,行了万里路也不曾离开原地一步,甚至都这样了还无法一走了之。
沈昼叶百无一用。
她不愿和陈啸之讲话,但看着他在风雪中躅躅的模样,却仍是不受控制地下了车。
沈昼叶穿着高跟鞋踩在薄薄雪面上,被风吹得险些一个趔趄。
下一秒,陈啸之伸手,牢牢地抓住了女孩子的手腕。
那下甚至有点偏执到极点了的意味,牢牢扣着沈昼叶的手腕,沈昼叶回过头去看,看见陈啸之面白如纸,眼眶却红得像要滴血一样,嘴唇干裂,微微动了一下:
“为什么?”
“……”
他眼眶红得更厉害,像块要碎裂的浮冰,手上用力更大,声音却更平:
“——为什么,你总要告诉我。”
“……”
沈昼叶只觉得胸腔被一块巨大的悲哀堵住,连呼吸都被压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啸之死死地盯着她,他满头的雪,嘴唇都在发抖,衬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姿态甚至十分脆弱,像头等待被射杀的鹿。
他执拗地盯着沈昼叶的眼睛看。
沈昼叶眨眼时都觉得疼,连呼吸都酸痛,艰难地张嘴:“……我……”
“……我……”沈昼叶泪水滚了下来:“我不……”
下一秒,陈啸之绝望嘶吼:“操你妈你能不能说一次——!!”
那怒吼泣血,连回声都出来了,如果天穹听到,连天都为这痛苦要落下泪来。
“你他妈一直这样,”
陈啸之目眦欲裂:“一直都这样,想什么永远都不说,是句话就憋着,天生闷葫芦——然后自己觉得受伤了就逃,我操你妈沈昼叶你还是个——”
“你还是个人不是——!”
沈昼叶眼眶疼得像要裂开了似的。
“我对你不好么,”陈啸之死死盯着女孩儿湿润的眼瞳,逼问:“我还不够疼你?就你干的这些事你要是我亲戚家小孩我早打死你了,只有你,只有你,这么多年我一根指头不舍得碰,捧在手里他妈的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有时候真想把你嘴给撬开,”陈啸之声音发着抖:“用鞭子抽你,看看你肚子里到底有什么意见。”
然后他在漫天风雪中,撕心裂肺道:
“你能不能,他妈的开一次口?”
沈昼叶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她看见青年人赤红的、烧灼般的眼眶,绝望到好似山崩地裂的神色,单薄衬衫长裤,他的发间落了廿年的雪。然后她透过泪帘,看见青年人的泪重重坠了下去。
陈啸之没声没息地哭了。
那下沈昼叶心都要碎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难忍:“——你要我怎么办?”
“陈——陈啸之,”她眼泪吧嗒吧嗒地滚了下来,没头没脑地说:“你要想让我怎么……怎么面对你……呀。”
“我该怎么……怎么面对你?”沈昼叶在席天卷地的风中哽咽道:“你对我一会儿冷淡一会儿热切,我一会儿觉得你爱我,一会儿又觉得我可有可无。我想和你说点什么,却总是无从开口……好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似的。我时时刻刻都在意识到,我们不是十五岁的小孩了。”
那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沈昼叶突然感到没什么可怕的。
爱意。岁月。无法诉诸语言的杂乱思绪。对真理及荣光的向往。这一切,在那一刹那如发源巴颜喀拉的洪流,冲破了栅口,滔滔奔流向它们本该流向的海。
她仰头看着陈啸之通红的眼眶,酸楚地问:“时间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吗?”
——你告诉我,陈啸之。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沈昼叶听见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坚硬,像无法被摧毁的第谷石板,几乎是逼问道:“为什么不解释,不和我讲你见过什么人,不告诉我你这些年走过哪些路?”
男人鼻尖通红,一滴泪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