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场出来,台北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黄色车身的出租车,一辆辆在夜色里打着车灯排得整齐。
视线之内,却没有几个旅客。
配着几种颜色的灯光,看起来,很是萧瑟,还着点寂寥。
司机等在路边,男人点了支烟才往车那边走去。
这段时间,黎靖炜都在抽国产烟,渐渐地,习惯了那种柔和感和淡淡的烟味。
不知道是刚刚的事不太顺心,还是现在手上新买的外烟劲儿够大,他呛得轻咳了两声。
就像是Jeff刚说的,有关于万宝的那些话。
直到现在,后劲才上来。
“怎么回事?是太久没回来台北,还激动起来了?”
黎靖炜闻言转头,原来是大舅与二舅家的表哥表姐。
外公外婆生了五个子女,黎靖炜的母亲,是最小的女儿。
所以,他的表哥表姐有好几个,兄妹之间的年龄差距并不小。
但大多在海外定居,常住在台北,倒只有眼前这二位。
黎靖炜让司机、助理先走,然后上了表哥那辆香槟色途锐。
“这次住哪里啊?”表姐上车,边脱外套边问。
“助理订的寒舍艾美。”
“那你搭我这趟车可亏了,几分钟就到了,你还不如走过去。”还没等表姐再开口,表哥启动车子,打趣道。
“不行哈!必须回家住!爷爷嘴上不说,都盼好几天了。让小潘把枕头、棉被拿出来晒了又晒,还不是为了等你回来?”表姐将头从后座探过来,拍了拍黎靖炜的肩膀,手上的力度,警告意味十足。
“真的不了。明天有个早餐会,时间紧。下午,还要和鸿基的张董谈合作,你一起来?”后半句,他点上支烟,给表哥递了过去。
“核电站已经签了吧?”表哥将车窗降下来。
“签了。这次是蓉城的项目。”
“那我帮不上忙。对了,你表嫂的姐夫,说是感谢你,想明晚上请你吃个饭。”
“小事情,不用放在心上。”
“这顿饭,你应该吃。大家都知道越南那边很棘手也很敏感,但你处理得很好。”
“……”
黎靖炜没再说话,只是转头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
冷风细雨,灯火照影,路上寥寥行人,显得街上的几个步履缓慢的行人,孤单又落寞。
“去喝两杯?”还是驾驶室的表哥。
“带路吧。”
“你今天怎么回事?兴致不高啊?说得跟你第一次来台北不知道在哪儿一样!就东区我们常去那家?”表哥和后视镜里的表姐对视一眼,打了一个转弯灯。
店铺几十年没变样,黎家人从小吃到大,是黎靖炜与表哥表姐们的“秘密基地”。
他每次回台,在时间允许的条件下,基本上都会去。
老板是个外省老兵,八十好几了,说着一口地道的四川话。
黎家是外省人,就算到了第二代、第叁代,乃至于现在的第四代,这种骨子里对家乡事物的热爱,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丝毫减少。
自然,也就爱光顾这种带着乡愁的老店。
“二两?”表哥举起一瓶烧酒问黎靖炜。
“差不多。我等下还有文件要读。”
“大忙人哦!对了,这个论坛,你出钱又出力的,不准备上去讲两句?”
“不了。”
“那至少——你人还是要露面的吧?他们理事长给我打几次电话了。再说,人都知道你今天到台北。明天闭幕,你上去意思一下?”表姐拿餐巾纸擦拭着隔壁桌面,将包包放在上面。
“我明早给张先生打电话协调时间。我记得他们家是陆光二村的,这种事情,我想,他会全力支持的。”
表哥将酒杯放下,最终拍板了这件事。
表哥所说的那个论坛,就算不是官方组织的,规模也不小,规格更是不低,加上开幕,一共举办了叁天。
除了大量学者,基金会这边请了不少眷村子弟,不乏好些大家熟识的名人。
与头两天演艺界、文化界以及媒体界的大批人士挤满会场有所不同,23日这天来的,都是些“普通人”。
与传统模式下“排排坐分几个议题轮流发言”的论坛不同,最后一天,“圆桌论坛”变成了主要形式。
前面的大家围坐一个圆圈,挨个分享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讲自己父辈怎么到台湾来,又如何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千辛万苦返大陆探亲。
每个人的故事,都能拿出来拍一部饱含辛酸泪的电影。
唐绵坐在外围的第二排,拿着录音笔和电脑,想要记录下这一切。
“各位长官,各位朋友,大家早安!我姓何,叫台生,来自左营建业新村。我想——在座的,不止我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将桌立式话筒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拉,沪音浓厚。
他穿着中式唐装,头发已经花白。
会场之中有两叁个人举起手,也有人高声喊“我叫旅台,今年六十啦!”,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他将话筒又压低了些,像是朋友聊天般回了一句——嘿嘿,我是‘民国叁十九年’,生在基隆。
而后,视线环顾会场一圈,继续说道。
“今天我的老父亲也想来,很可惜,他的身体情况已经不允许他从纽约飞回台北……我们相聚在这里非常的不容易,除了感谢‘新闻局’、主办单位以及所有赞助企业的全力支持外,也谢谢大家从四面八方赶回台湾、回到台北——我注意到在场有很多年轻朋友,我刚同旁边的冯先生说‘真是好事,只要下一代还感兴趣,我们就不会被忘记’。当然,也有大陆过来的贵客,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所以,首先,请接受我用深深一鞠躬,来表达我的感谢!”
他将凳子往后挪了挪,是九十度的鞠躬。
然后,这位先生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无线话筒:“咳咳,正经轮到我讲还有些小紧张哈哈……我得看看我的……”
他眯着眼将手中的纸张往下放了放,动作夸张。
同时,也缓和了始终萦绕在会场之中的“沉闷”氛围。
而后,这位何先生将稿子折迭好,放到一旁,拿起话筒,离开了座位:“众所周知,近年来,岛内政治气候对我们外省族群不算友善,上个礼拜我到LA出差,和几个叁、四年级生讲,我会来参加今天的活动,大家都很兴奋,很想为这样有意义的活动献上一点点力量,拿了很多老照片给我,我也已经交给了主办单位。但是,说句心里话——也有隐隐的担心,到底能不能够顺利举办?……结果大家也都看到了——我们做得很好!在我们的族群身份不被认同的今天,反而让我们更加有凝聚力。”
他边说,边围着几十人的圆圈走着:“民国六十八年的夏天,我从波士顿开车到纽约,第一次——在时代广场听到了《龙的传人》。那天,广场上人山人海,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我们手拉手,唱了那样的一首歌,我们不知道对方是台湾人还是大陆人,我们只知道我们是——中国人。”
“尔后,那也是我第一次,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大陆人,我觉得很神奇、很陌生,同样,也很亲切。我们讲一样的话,流相同的血,甚至,还有相似的痛楚,以及思念。”
这位先生慢慢走着,走到了离唐绵不到两米的位置时,唐绵能够清楚看到,他抬起手,被熨烫得平整的衣袖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