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她心爱的男人,一个是生她养她的母亲,在那一刻,唐绵陷入两难境地,纠结与烦躁重现。
与此同时,马路对面的老冰室里。
陈旧的立式空调,哗哗地吹出冷风,马路上的汽车鸣笛声偶尔从PVC门帘间传来。
刘平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端详黎靖炜,算起来,自己跟他是平辈,可此时此刻,她下意识的,用了一个长辈的眼光去看他。
刚得知他跟自己女儿之间的事时,刘平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
她打死都没办法相信这是真的。
除去上一次在翡翠城,刘平跟黎靖炜就已经见过寥寥几面,打过不咸不淡的交道,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
对于他帮唐绵,她是感激的。
对于他的过往种种,她是介意的。
到后来知道源丰的贷款,是他搭的线,她的心情是复杂的。
在面对自己女儿说出非他不可的话时,她找不到任何一种形容词来描述当下的心情。
刘女士让服务员上两杯冻柠茶,似感叹地先开口:“真是没想到,我会跟宏盛女婿,因为这种理由,坐在这里。”
不管刘平提起“女婿”这个词,是有意还是无心,黎靖炜听了,心里都不好受。
“你跟唐绵的事……”这样的黎靖炜,在刘平看来,不管是上次在蓉城还是今日在香港,都是很知礼的,倒是让她有些话开不了口,她顿了顿,才说:“我不让唐绵跟过来,是觉得有些话跟你讲就好,没必要让她听见。”
服务员端了两杯茶水过来。
刘平拿起杯子,又放了回去,她没有喝,语气很淡:“听她的意思,你们已经去申请结婚了?”
黎靖炜抬头看过去,说是的,在这个月7号。
说这句话的时候,黎靖炜的底气并不是那么足,因为他知道,这是不合规矩、也没有礼数的。
他不知道,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刘平,跟当年外公外婆知道母亲背着所有家人硬是为那个男的生儿育女时,是不是有着相同的心情?
心情一时之间,复杂了起来。
不过刘女士似乎没打算让他解释,接着又开始问:“对于你们做这种事,合不合规矩我不知道,我只晓得,是不尊重人的。不知道,唐绵是怎么给你说起我这个母亲的?——”
说实话,这个问题,同样让黎靖炜很难回答。
现在这样面对面与自己应该称作“丈母娘”的人坐在一起,对他来讲,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刘平问出这个问题,也料到了黎靖炜回答不上来,当然,她也没有准备让黎靖炜来回答。
看了眼窗外,行人匆匆,阳光刺眼,她转回头,微微眯着眼,幽幽道:“她没怎么跟你提过吧?……从小到大,我这个女儿就跟我不亲,当然这怪我,在她最需要父母陪伴的时候,我基本上没管过她。不过你问我后不后悔?我一定会说不后悔——因为我一直坚信有得有失,人的一生不可能是完美的,你不可能什么都要。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她不可能高中毕业就直接去英国读书,她也不可能随心所欲想在哪个城市工作就在哪个城市,她更加不可能想工作就工作,说想读书了,转身就去读书——在你面前提这些,显得倒像是有些在卖弄哈?”
黎靖炜摇摇头,静待刘女士继续说下去。
“不过事情发展到了现在,我却是后悔的……从那天在港大同唐绵谈过之后,这些天我一直在反思,是不是在各项教育方面、包括在她成长的最为关键的那几年,因为没有家长陪在旁边,所以出现了很多误区?——包括在择偶这一方面,我想,她会选择你,或者说,你小小帮她一次,她就记在心中十几年,到现在坚持非你不可,应该跟她常年缺乏父爱关怀有关。”
对这种说法,黎靖炜不置可否。
刘平的视线定格在他脸上:“尽管唐绵并不认同我在某些方面的做法,但她永远没有办法否认,她是我的女儿,她也在很多方面像我。我相信你到蓉城来做生意,或多或少都从旁人口中提起过我,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做生意也是有什么说什么,说好听是耿直,说难听就是情商低,唐绵遗传我,是一个坦率而直接的人,我已经因为这样的性格吃过不少苦,也走过很多弯路,所以我很担心——我只有绵绵这一个女儿,我所有的一切,到今天为止的一切奋斗,都是为了她。她以往总是误会我和梁斌山有什么什么关系,哪儿什么关系,利益关系罢了。但正是因为这样,我太明白,一个女人想要在这种复杂场合立足或者说自保的难度——我从心底里,并不希望她卷入这样的漩涡。”
“不过现在,你们都是成年人,生米煮成熟饭,我有再多的意见都没有用……”这种巷子里的茶档,嘈杂得很,刘女士抿了口茶,将杯子轻轻搁在:“让你听我拉拉杂杂说这多,我想问问,你对这段感情,怎么看待?”
黎靖炜望着刘平,喉头轻动,不善言辞来得并不突然。
他盯着刘平的眼神笃定,话却说的简单:“我认定了她。”
刘平深呼吸,立场动摇,但却仍旧开口,想要找个理由说服对方,也说服自己:“我不想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任何一段感情,责任都在于双方,选择跟唐绵在一起,你要承受的一点儿都不少,未来的路有多难走,你比我清楚。现在你可以压住媒体不说一时,但是没办法永远,而且我的女儿,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后边。李谢安明那边已经知道唐绵和你在一起了,万宝在香港上市的路,最后两个环节基本上算是推翻了全部重来。如果不是我提前让唐绵退出海达的项目组,她会被收拾得很惨,或许你早就知道了,所以一而再再而叁地让唐绵留在港大?……说实话,你说出这样的话包括做的一些事,我是感动的,可我也不得不坦白,我作为一个母亲,因为最近一系列的事,现在是又后悔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步做错了,是我就不该动让她同你那个外甥接触的念头?还是说不该同意她来香港?或者说当初就不该送她去英国读书?——”
情绪上来之后,刘女士不论是表情还是话语,都已经不如之前那样“淡然”,明显已经有点语无伦次。
“您的担心,我明白,我一定会尽我全部的能力,保护好唐绵,让她不受伤害。”
“唐绵今年也不小了,岁数在那儿摆到,但心态始终不成熟,常常是做事莽撞不动脑筋,不计较后果——刚回蓉城,就做得出拷贝我电脑里资料的蠢事。再加上,她从小也没咋个吃过苦,总归是骄纵了些,兴趣爱好也奇怪,天天只晓得摆弄那些老掉牙的碟片。大部分时候,她的脾气也比较古怪,不会服软,用我们蓉城话来讲,就是一根肠子通屁股,相处起来,要是硬碰硬,到时候的结局一定是两败俱伤。”
黎靖炜听着刘平故意略带贬低的评价,不可能当面将它驳回,更加说不出口“唐绵在我面前改变了性格”这样的话,但凡一个有担当的男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把女人推出来当盾牌,作为女方的家长,也不会喜欢听到这种推卸责任的辩词。
他重新抬起头,深邃目光对上刘平的眼睛,搭在腿上的大手稍稍收紧。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确实还是个小女孩。过去这么些年,如果她愿意当小女孩,或者说愿意在我面前当小女孩,是我的幸运。”
刘平眸光微闪,似乎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回答,尔后又听到黎靖炜磁性的声音响起,十分郑重:“对于唐绵,我百分百认真。因为很多往事的牵绊,不管愿不愿意,也不管我承不承认,我的前半生确实一直是在为争权争利而活,而后面的几十年,我想为自己活。”
“……”
刘平突然有些张口结舌,喝了口茶润了润唇,再开口:“我们家庭条件算不上差,我当然希望她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不至于我奋斗这么多年去给别人做嫁衣。所以她找你,在这一方面我不担心——可是对于你有一个女儿这一点,我实在是接受不了,坦白告诉你,我一想到就难受……真的是完全接受不了唐绵去给那么大一个高中生当后妈。”
如果说之前是黎靖炜因为客观原因的不善言辞,那么这个问题,是他无法解释也无法回答,他开不了口,去道出从未像旁人讲过的Ely的身世。
炎炎烈日下,唐绵盯着那间门面狭仄的茶档,目不转睛,恨不得自己会读唇语。
看着刘女士一系列的动作转变,红灯也恰巧变为绿灯。
她稍稍有所迟疑,最后几秒,顺着人流跑了过去。
撩开PVC门帘,唐绵站定到刘女士和黎靖炜的跟前,把对坐的二人都吓了一跳。
唐绵坐在黎靖炜的旁边,宽厚的大掌裹住她骨节纤细的小手,她的唇角荡漾开一抹安抚性的笑,她转头对着自己的母亲说道:“妈……”
刘平看向她,眼神里,有无奈。
唐绵眼圈只需要一瞬间,就酸涩,但她顿了顿,最终还是开了口:“妈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离不开他,不管他的条件是什么样的,我都选择他,不会变了。”
“天空有天空下雨或者放晴的理由,我们身旁的每个人,对于某些事、某些人,自然也有不得已开不了口的苦衷……你刚刚的意思我明白,你的顾虑,曾经同样也是我的。现在当着我最亲的两个人的面,我也不避讳说这样的话,他是有小孩,但是那个小孩是十六七岁,不是六七岁还天天要父母管教和陪伴的年纪,Ely已经那么大了,完全可以和我做朋友、做闺蜜,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当她的后妈,我只是她的朋友,一个好朋友而已。”
唐绵吸吸鼻子,目光清澈:“妈妈——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今天香港有风球过境,结果今天一整天都还是艳阳高照,白瞎了我穿的比前两天多些,在外面站着等你们热得不得了,汗水长流……我们人就是这么奇怪,总是在出门之前预计天气,也在相爱之前就会猜想结局,可不曾想过,天气是随时会变的,而爱情的结局究竟是怎么样,同样也不是能够提前规划好的。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自己的旅程,所以,我不想活得那么纠结,天有不测风云,我们能做的,就是把握好现在的没一天,让爱简单些?”
最后叁个字,她说得很低,但她知道,刘女士听进去了。
因为她在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听到对面一声极轻的叹息。
最后,刘女士在上车之前,摸了摸唐绵的脸,对黎靖炜说道:“不是要有见证人吗?具体是几号,提前告诉我。”
夕阳穿过重重楼宇,风光无限好。
游船悠悠驶过,渔人在码头上靠岸,东风吹过,西风又来,往日情景在浮现。
在这一瞬间,黎靖炜握紧了唐绵的手,甜的空气似乎在蔓延,填满了他们的呼吸。
人来人往中,点点和滴滴,停驻倾听——
仿佛回到那个浪漫秋日的夜晚,层层波浪,轻轻拍打海岸,如同幸福,在慢慢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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