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靖炜挑起眉峰,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看着她那张明显所问非所答的小脸。
唐绵本就心虚,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不穿他心里在想什么,反而被他轻易窥觑到自己的真实想法。
在一个城府心机极深的商界老手面前,唐绵那点小聪明,不够用。
她也没打算班门弄斧,只想赶快结束这在公共场合与黎靖炜的接触。
但黎靖炜显然不这么想。
男人见她突然俯首作低,要多老实巴交就有多老实巴交,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他就着她的话题,作随意状地重复一遍:“误会什么?误会你存了别的心思?”
黎靖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身躯几乎互相贴着,他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她后颈。
尤其是他说的最后几个字,嗓音低沉喑哑,像在跟她耳鬓厮磨。
唐绵想到了自己在两人呼吸交错间说的那句——我不是那种女人。
他真是一个好记性的男人。
其实头几次两人并未将这件事摊开来说,唐绵次次回答都有些急,但说得并不委婉。
她觉得对方,至少在她看来,应该完完全全听得懂自己的意思。
但对此,他从未真正回应,每次都模糊带过。
这是第一次,从男人嘴巴里直白说出,唐绵感觉有些不自在。
害羞之中,还有一种莫名的尴尬与羞愧。
一瞬间,她脑中闪过男人亲自己的画面,身体颤抖。
唐绵受不了这样的暧昧,更受不了男人用这样的声音来拨开她埋藏心底的秘密。
此刻,她的脑子一乱,声音也是机械的:“黎生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们接触不多的,健身房那晚真真是多谢黎生,替我解围。后来听我朋友说,我与您在兰桂坊有接触,说实话那晚我喝多了,可能认错人打扰到黎生您了,但那晚在火锅城我觉得我把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世界小,很幸运,不提以往,就单单这段时间,您在剧场帮我,后来还替我送我母亲的宠物,我真的除了说感谢,不晓得再……”
唐绵像是在回忆。
随着她的话语,字一个一个地跳出来。
她也逐渐冷静下来,说话声音也是。
同时,她感觉到了气氛出现的微妙变化。
黎靖炜走回到她跟前,没理她的长篇大论,面不改色地揪着第一句话不放道:“说说看,把我认作谁了。”
“……”唐绵愣住,抿嘴不再吭声。
黎靖炜却像跟她耗上了,也不说话,就这样陪她在湖边站着。
一对天鹅从湖面悠然划过,像是好奇地看着这对沉默男女。
“哑巴了?”黎靖炜的嗓音醇厚有力。
唐绵手指抠着自己的衣袖,垂眼看着男人那双驼色休闲皮鞋,说:“没有。”
见他不说话,显然是对自己的答案不满意,唐绵静默了会儿,低声道:“我说了。那晚我就是喝多了,记不清就是记不清!”
声音倔强,听着像是脾气急了。
接着,她控制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但我也知道,是黎生帮我解围救了我。事情过了这么久,前前后后,黎生帮了我太多太多,我一直都未有机会好好同黎生道谢,改日我作东,在蓉城请黎生吃饭。”
想起昨晚男人提到当向导的那件事,在后面补充。
这种只有两人才明白的逻辑、有一搭没一搭、也刺激不到什么核心问题的对话,唐绵不想再继续,更不想在这里担惊受怕,见黎靖炜不置可否的样子,她不得不把话往开了讲。
做个深呼吸,再开口,女孩的声音维持着表面的冷静和客气。
“黎生,我不跟你绕圈子,实话讲,我常常感到害怕,对人也好,对事也好,担心与害怕都有……就像是现在同您站在这里,我很害怕旁人看见。我……实在是个胆子小的人。”
“其实很多话,我不讲您都好明白。在您面前我就是个小女孩,有什么心思根本瞒不住。但您也知,我就是个普通人,从来没有想过成为人物。我对自己很了解,我成不了那样的人。我认真读书、努力工作,无非只是想好好生活,我对自己的现状其实也很满意,并不想做什么改变。”
黎靖炜可能没料到唐绵会如此直白,他抽出插袋的手摸摸下巴,应该是烟瘾犯了。
唐绵看了面前没接话的男人,顿了一下再开口。
“昨天那件事我太冲动了,没有考虑周到,我会想办法解决……”
黎靖炜像是终于逮到了她的破绽,开腔打断她:“解决?搭上你去解决?你应该比我清楚,你母亲在整件事情当中扮演的角色。”
唐绵一愣,像是被击中要害。
她把头埋得更低,手指扣着衣袖,开始缓缓地不停打转。
左手边不远就有草坪,外围叁叁两两的人说着笑经过,还有人好奇地往这边看。
黎靖炜双手仍然插在裤袋里,他稍稍往前,两人挨得近,他也不介意那些目光,自顾自地说:“把头抬起来。”
唐绵没有动,心里的委屈在一点点累积。
她再怎么镇定能说,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
她做所有事的出发点都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给别人制造麻烦。
想到自己站在这里的原因,想到刘女士为自己安排的相亲,唐绵心中有气有怨但又没有能力解决。
她自己心里已经讴火得不行,掩住那种消极情绪,半真半假地想要说服自己,却还是站在路边被常年处于上位者状态的男人教育一通。
这种好心办坏事的委屈感,对自己过往能力的怀疑感,处于小女孩爱慕心态的自卑感,种种复杂心态揉杂一堆,唐绵一点儿都不好受。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昨晚刘女士对自己的威胁,以及刚刚李刘二人的互动,最后脑中闪过这几次与黎靖炜相遇的情景还有他那疲惫的神态。
画面又定格在了那里。
情绪就像潮水涌入,无法抵挡。
唐绵绷不住了,她眼圈泛热,眼中也升起了雾气。
黎靖炜看到她吸了吸鼻子,眼角湿红,一副被欺负得厉害的模样,再开口已经不若刚才那般强硬:“哭什么,我又没骂你。”
“没有。”唐绵低头,拼命想要忍住快要掉出来的眼泪。
男人深邃的视线盯着她,也不说安抚的话,只是气氛却趋于尴尬。
就在这时,有人在不远处的游船上高喊了声‘黎总’,黎靖炜转过头向湖面望过去,是跟宏盛在这次软件园有合作的一个建筑材料商。
他朝对方打了声招呼,两厢一顿寒暄客套,对方才悠悠然划走。
船在湖面留下道道水波。
黎靖炜收回目光,见跟前女孩还像闷葫芦杵着,片刻僵持后,又往前挪了一步。
伸出手,掰开唐绵始终搅在一起抠衣袖的手指。
这动作轻轻的,就像是舒展了唐绵的心。
“怎么还同Ely一样?”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有些无奈。
许久,唐绵稍稍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湖蓝色衣衫。
逆着光,领口随意散着,顺数第叁颗纽扣像是秋冬日里,金黄湖景中的一抹亮彩。
也像是心里的星星。
女孩没回答,思绪飘远。
唐绵顺着这颗纽扣想了很多,也想得很远。
她发现自己很喜欢盯着黎靖炜的扣子看,不知为何。
在机场、在发布会,在很多很多地方,都是这样。
像是她的一个支撑点似的。
按照时间,马上进入十二月,其实应该算冬天了,但今日的蓉城,太阳暖烘烘,似乎感官上来讲,仍旧停留在秋天。
唐绵常常觉得,秋天,是最适合做梦的季节,望着眼前的层林浸染,她不经觉得,记忆,也是斑驳的。
就像是刚刚回忆那样,仔细算算,从今年九月开始,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唐绵与黎靖炜的缘分,比过往好几年都要来得多。
唐绵总是有一种感觉,两人之间就像是有一条透明的线。
她看不见,但是极有束缚感。
怎么都挣脱不了。
一直以来,她都把对黎靖炜那颗爱慕的心小心掩藏,可不知为何最近藏都藏不住,眼神根本骗不了人,一切都有要呼之欲出的感觉。
不仅如此,她控制不住地去做了那样的蠢事,刘女士对自己的威胁、黎靖炜那种看不明白的眼神,仿佛都在说自己是个无脑女人。
但是如果说面对这一次又一次的相遇,自己从未悸动,那肯定是假话。
然而,她又深深明白这份悸动中,藏着隐隐的不安。
不安中还夹杂着不知所措。
她并不是一个情场老手,抛开工作中的相处,从小到大她接触的男性不算太多,她在感情方面可以称得上木讷。
和李尔的那段情,对旁人来讲,或许是两个年轻人一时兴起的Puppy love,可对她来讲,除此之外,更是巧合中带着点处心积虑的算计。
二人不过各取所需,几乎从未付出真情实感。
相处到后面,唐绵越发觉得这种相互间不干涉的相处模式很适合自己的需求,如果非要找一个人去搪塞周边所有人,李尔是最佳选择。
几近空白的感情经历,也就导致她对这种事情的木讷。
可话又说回来,就算她对感情再慢半拍,面对从少女时期就心仪的对象一而再再而叁地对自己做出那些暧昧举动,她要是不心动、不明白,她就是真蠢到家了。
想东想西,她心中的纠结、顾虑与矛盾让她几乎每晚都无法彻底入眠。
而黎靖炜偏偏又常常来她面前晃,提醒她那一次又一次的亲密接触并不是意外。
她能感觉那男人对自己有感觉,但那份感觉是怎样的?
她搞不懂。
他有未婚妻,他有女儿,他有野心,自己在中间,算什么呢?
唐绵觉得自己每次与黎靖炜的相处都像行走在冰与火的边缘。
一面是炽热的情感在热情燃烧,在吸引着她——跳下去,享受过那份刺激,粉身碎骨又能怎样?
一面是冰冷的现实在冷静分析,在提醒着她——黎靖炜绝对不是你的良人,及时止损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唐绵心中像是有两个自己在拔河,而这场在心尖上的激烈比赛谁输谁赢,这种胶着过程中无法避免的摩擦感都注定了她,都会受伤。
况且唐绵是那种性格比较奇怪的人,说难听点就是个性拧巴。
生活中,脾气不算太好,也不算好相处,交心朋友不多。
工作中,同事都说她雷厉风行,做事果断并且妥帖。
但是其实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极敏感的人,在正儿八经下决定前,总是习惯性地瞻前顾后,考虑极多。
一件小事,她往往会拿出来细细琢磨,前前后后分析无数遍。
这可能跟她的成长经历有关吧。
唐绵有一个远方伯父是从事历史研究的学者,自诩看人很准,在唐绵小时候就对她下过定论。
说她这样的性格很难成大事,要么负责细节性的工作,要么一直读到底搞搞学术研究,当时唐爸爸和刘女士还不是太高兴。
但是唐绵长到这么大,那位长辈说的话仿佛在一步一步变成现实。
黎靖炜不晓得唐绵的心路历程,在唐绵发呆出神时,他的电话响了又响,当手机再次响起,他边打电话边往外走,声音低沉严肃。
等唐绵反应过来,湖边已经没了黎靖炜的人影。
低头,她手上是黎靖炜的手帕。
有泪渍,摸着还有些湿润。
人的感情有时候变化很微妙。
明明前一刻自己还被那些复杂情绪逼到忍不住流下眼泪,但看着手中的手帕心中的烦躁情绪像是平复了些许。
回去路上,唐绵看到草坪边上坐着两个五六岁、穿着打扮得体的孩子。
女孩用小手捂着眼睛哭的伤心,胖墩墩的男孩满脸焦急,唐绵经过的时候,恰好听见他笨拙地对女孩道:“你别哭,我又不是故意的!大不了我把我的乐高借你玩一个星期……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看着这场景,她捏捏放在包里手帕,低头抿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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