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的性格,是慢慢变冷淡的。
二十二岁时,他还经常笑。不像波本笑得口蜜腹剑、笑得阴恻恻、笑得习惯又虚伪,不像安室透笑得温柔又无辜,笑得像是戴了一层面具,二十二岁的降谷零笑得发自内心,爽朗又干净,有时候还会带点羞涩和不好意思,因为做错了事被抓住,只能尴尬地笑一笑。
那时,他还对未来充满无限期望。
有些期望是很明确的,比如成为警察,为社会发光发热,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
有些期望是很渺茫的,但也不是不可能,因为一辈子那么长,万一呢?
比如找到儿时很喜欢的阿姨,宫野艾莲娜。
有些期望则藏在潜意识里,从没想过,却是很正常的走向,一旦被人点出,仔细思考一番,也会羞涩得承认有所期待。
比如结婚生子,逢年过节,带着妻儿和幼驯染的家庭一起出去玩。
所以,当那个严肃的警察点出这种可能性时,他低头想了很久很久。
“如果成为一个卧底,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这种机会了。”那个严肃的警察这么对他说,“所以我要你好好考虑,把一切都考虑清楚,因为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他是职业组,还是警校第一,本该有光辉灿烂的前途,却在毕业前被叫到办公室,问愿不愿意做卧底。
他可以拒绝的。
但他想了三天三夜,还是答应了。
为什么答应?
他也不知道。
可能是什么幼稚的孤胆英雄情节,觉得做卧底舍我其谁,他可是被选中的警校第一。也可能是从小接受的集体主义教育,让他觉得,为国家牺牲一些是应该的、值得的、被称赞的。还可能是男孩对危险种植在天性里的追求,让他蠢蠢欲动,向往刺激和精彩的生活。
无论是什么原因,还是各种原因综合在一起,他答应了。
然后他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后悔吗?后悔当时太年轻,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他没法后悔。他不能后悔。
一开始,也是会做噩梦的。
尤其是杀了第一个人之后。
当然,情报人员也是要杀人的。不见血,怎么能获得代号?
他会想吐,他会忍不住疯狂洗手,他会用力搓自己的皮肤,仿佛鲜血还粘在上面。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告诉自己:他是卧底,即使犯了罪,也是为了最终的正义目的。
渐渐地,他可以忽视那些情报后消失的人命。
他是情报人员啊,动手的不是他,是外勤。
他必须这样催眠自己,直到他再也记不起二十二岁的自己。
他越来越恨罪犯。
然后景光死了。
是他亲手处理的尸体。
他·亲·手·处·理·的。
那天回去,他洗了很久很久的手,直到手开始蜕皮、开始发皱,变得惨白、臃肿,像蚕蛹一样恶心。
他用手捂住脸。
他恨死莱伊了。
当然也恨组织,但莱伊是可以被直接怪罪的,具体化的人。
然后莱伊叛逃了,原来他是卧底。
莱伊是卧底!
仇恨到达了巅峰,但其实,又未尝不夹杂着,对自己同为卧底、手上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恨呢?
只是那时,他还无法去面对这种恨。
于是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得更远了。
他打击罪恶的决心已经坚定到一种扭曲的地步。
即使牺牲一些人,也要将组织铲灭。
他牺牲了几乎全部的自己,景光牺牲了生命,所以,轮到别人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牺牲。
这是为了最终的正义目的。
他本来可以拒绝追查雪莉的,这样,他就不用对雪莉可能的死亡、被抓捕、被审讯、被监禁以及之后产生的一系列后果负责。
但他还是接手了。
一方面,是赤井秀一死亡,而他不相信,所以和赤井秀一有关系的雪莉或许会成为一个突破口。当然,这个原因实在太扯,因为宫野明美还活着时,赤井秀一就没有管,冷血冷情到了极点,宫野明美死了,赤井秀一要是没死,还会冒着风险管雪莉?
所以第二个理由比较重要,雪莉由他追查,如果能假死交给公安就交给公安,有其他组织成员在场假死比较困难的话,也能避免被其他人追查时,公报私仇地害死雪莉。虽然被送进组织下场比较凄惨,但至少还能捡回一条命。
他当然知道雪莉是宫野艾莲娜的女儿,但是,在黑暗里走得太久,年少时这点小小的情分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其实,景光还没死时,他就知道了宫野明美的存在。但宫野明美是莱伊的女朋友,他也不方便做什么。后来景光死了,他更懒得做什么了。莱伊叛逃时,他还在欧洲没回来,宫野明美死时,他还在欧洲。
去欧洲是因为景光死了,他很痛苦,为了不和当时还在组织的莱伊发生什么冲突,也为了避开苏格兰之死后的连带清洗,他抓住机会,向后退了一步,离开日本的组织核心。
当时看简直是落荒而逃,但他的上司同意了。后来他才意识到他上司的远见,因为他在欧洲,不仅把欧洲的组织势力摸的透透的,还联系上欧洲情报机构进行合作,交换了卧底的情报,更是时不时接到朗姆的任务,打个飞的回日本,对日本的组织动向也算了如指掌。
以退为进,太划算了。
时隔三年,他申请从欧洲调回,base到组织在日本的总部。再一次踏上日本的土地,他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把赤井秀一挖出来,活要抓到人,死要验明那具烧焦尸体的真相,如果能踩着赤井秀一的尸骨上位,就像赤井秀一曾经踩着景光的尸骨上位,那就更痛快了。
吃完午饭,降谷零就离开了,把爱子一个人留在安全屋里。
昨天在医疗部,他收到了琴酒的邮件,知道了暗杀任务的具体信息,并被要求好好监视爱子,观察她是否有异心。
异心。
这是否说明她是可以被争取的?
那天晚上,趁着爱子陷入熟睡,降谷零在安全屋里装好了监视器和窃听器,并在爱子身上留了信号追踪器。
她会做什么呢?
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顺便买了些女孩子的衣服。
她什么都没有做,回了房间,开始发呆。
降谷零继续观察着,并着手查起她的经历。
她为什么会没死呢?在他查雪莉时,贝尔摩德告诉他,广田爱子已经被琴酒处理掉了。
处理,一般就是死了的意思。
而现在,她成了“组织重点栽培对象”,似乎组织并不介意她没有被处理掉。
或许,她本来已经上了处决名单,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处决并没有马上进行,而她又通过某种方式——或许就是杀了那四个人——而被组织从处决名单上划走,增添到培养名单上。
降谷零用手敲着方向盘,走访广田爱子在官方记录里被送去的福田孤儿院。
这是他第二次去拜访福田孤儿院,第一次去,他没看到广田爱子,他想,她应该就是死了,只不过不能马上死,先被和组织有关系的孤儿院压一段时间,然后用生病或其他什么名义,在记录上直接划掉。
果然,福田孤儿院依旧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他只好折返,回了安全屋。
那里现在住了两个人,已经不再是家了。
晚上,波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