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点点动心吗?
——至少在朱砂开口前,一丁点儿都没有。
卢南一月份的气温高达三十多度,入夜后草丛传来断断续续的虫鸣声,随着热风漫灌曲折的医院走廊。
当地的异种蚊子驰名国际,顾偕没打算去市中心的酒店,也没让人开房车,就窝在病房陪护的小床上,隔着一尺的距离,透过加厚蚊帐,静静凝望着朱砂的侧脸。
明明眼鼻五官和轮廓线条只是随着岁月加深痕迹,这张美得极具侵略性的脸却无法与当年猝然从树林窜出来的小姑娘重合。
他越看越陌生。那一刻,偌大的迷茫与困惑从心底蔓延出来,他突然感觉到无所适从。
他是个孤儿。
大半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当年留下朱砂,因为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他关心的人即将忘记他,他需要和一个人产生某种牵绊来证明自己存活于世。
而朱砂当用那充满着迷恋和依赖的眼神看着他时,他却被吓到想要逃跑。
他承受不了那种被当成全世界的重量。
说来荒唐,他这一生向来奉行遇神杀神,怂得落荒而逃倒是头一回。
在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守护母亲的力量时,母亲就去世了,身旁又没有兄弟姐妹需要他帮忙照顾,自由和孤独从童年贯彻到青年。
从未被束缚过的人会恐惧责任,而他走了另一个极端——用负责和所有人撇清关系。
陈敖从小就像狗皮膏药一样,隔三岔五来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最近吃得饱吗以及有没有被人欺负。他五次三番救陈傲,然后明明白白告诉陈傲,他们两清了,不要再来关心他了。可能是他不善言辞,也可能是陈傲就喜欢拿热脸贴冷屁,冷战不到两天又笑嘻嘻地敲门说,哪个哥需要小孩儿跑腿,要不要一起去赚点钱。
后来被亲爹骗走挖肾,勉强从柏素素手里捡回了半条命,濒死之际他发现只有陈傲能帮他。
——他的前半生只有陈敖。
彼时正式加入黑道的陈傲成了他的担保人。
毕竟他亲爹的亲儿子的命,折在他手里,甭管亲爹身体里的肾是哪个儿子的,这条命就得算在他的头上。
“‘小王子’还是没能认祖归宗呀,呵,装逼装了这么多年,不还是得回来收保护费吗?”
“归个鸡巴,你没操过他妈吗?”
“我当时才几岁。”
……
顾偕的前半生拼了命想离开这个下城区的臭水沟,然而真正离开还不到一天,就拖着被开膛破腹过的身体彻底掉进了臭水里。
拜他亲爹所赐,他想清清白白地做人,还是成了一个杀人放火的流氓混混。
江湖传言,偕神拜过关公,一诺千金。
混黑出身的人,讲道义,重成诺,言出必行。
真相是,他是个回避依恋型人格。
最怕欠人情。
只要能撇清关系,千百倍的回报他愿意奉上。
柏素素要帮,但绝不是要他以身相许。
他出道那年遇上了金融史上最严重的一次经济危机,风云榜上的大佬们纷纷陨落,就连以做空起家的“空中司令”也赔得一塌糊涂,可他不信邪,剑走偏锋,硬生生闯出了一条路,从此黑道流氓翻身成为金融大鳄。
他这个人,生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束手无策。
何伯分析得不错,柏素素的路被一堵姓“顾”的墙拦住了,可那又怎么样,柏素素就该是“柏素素”,不应该是谁的“顾太太”,这堵墙过不去,那就砸了它。
病房热得烦躁,他起身下床,隔着厚重的蚊帐,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了朱砂许久。
·
柏素素向顾偕求救时,弑父之战其实已经打到了白热化阶段,朱砂清算基因医疗股项目是为“相持”添了最后一把柴火。
战争开始的标志是问鼎国际的股权对赌,结束于海鹅国际的跨国并购。后来有人复盘全部过程,这才发现顾氏父子之间的战争能往前追溯十几年,甚至线头埋进了红皇后一出道就做空了问鼎国际的时候。
但这只不过是顾偕的单方面进攻而已。
这些年来不论顾偕如何挑衅,顾翰儒始终连一个眼神都不施舍给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流露出“你还不配和我为敌”的傲慢。
没有正面交锋,不代表顾偕自作多情。
那双藏在黑暗中的望远镜早在顾偕出生之前就对准了窗口。
他的母亲——风华绝代的大明星自甘堕落成吸毒妓女最后惨死在酒鬼床上——执着而虔诚地向往着毁灭,每向前迈一步,身上金光就暗淡一份,直到万丈光芒全数熄灭,彻底坠入尽无边深渊。
顾偕的前半生一直处于身份错位的迷茫中。
直到很久以后,当他看到那些和他母亲有相同命运的女人的照片时,从头到尾、缓慢而仔细地分析了这二十多年的每一个关键细节,仿佛一根钢针刺进了太阳穴,激得他神经痉挛,耳鼓里轰轰作响。
一瞬间,无数双藏匿在黑暗中的眼睛猛然从虚空中显现,扇动的睫毛如同开合的门扉,带着恶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他挤来!
——原来他的母亲是千千万万的玩物中的一个,而他是这场变态的人性实验的主角。
一颗明星在长夜中倏然陨落,划出转瞬即逝的弧光。
这样的弧光顾翰儒看了一半辈子,再漂亮的光芒也无法在他那根麻木的神经上唤起一点涟漪。
然后他适时登台了。
顾偕心里其实很骄傲,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在混乱肮脏的下城区竟然没有活活饿死,不打架、不贩毒、不拉皮条也不卖屁股,干干净净的,也能活得不错。
但那一刻,他的世界轰然崩塌了。
当年他从超市购物车里捡硬币、从停车场优惠券里赚差价等等他赖以为生的漏洞,有多少是他发现的,又有多少是顾翰儒安排的?
拉开这道虚假世界大门的是那柄插进了顾翰儒次子太阳穴的手术刀。
从前,他是母亲的遗物。
此后,他是父亲的玩物。
遗物,继承了陨落的命运,幸福地活在镜头里,对身后那双随时会将他推向深渊的大手一无所知。
而玩物要被折辱、被折磨。魔鬼从幕后走到台前,明明白白要他跪服、要他认错、要他心甘情愿叫一声“爸爸”,要他承认这一生都逃不出父亲的手掌心。
所以顾翰儒才能在顾偕九死一生时慷慨地拿出一大笔钱给陈敖——看到了吗?你的兄弟为了一点钱就能出卖你,你这条命是我买回来的。
黑道保了顾偕的命,顾偕就得为黑帮卖命。晚上看场子抢地盘当最底层的打手,白天就跟着老会计学洗钱。顾偕在金钱方面展现出惊人的天赋,稍稍一上手,就让黑道投资一年翻了三倍。
请神容易送神难。他在黑帮相当于一尊财神,不知道付出什么代价才能离开黑道,但不论代价是什么,这笔帐都要算在亲爹头上。
弑父,是为了他那被玩弄一生的母亲,是为了被开膛破腹过的自己。
他亲爹有自己的一套变态美学。
神在创世中发现自己。*
无数女人被他捧到最高处再重重摔下去,可依然有无数女人踩着“前辈们”的尸骸前仆后继。
这些女人从不缺金钱与地位,她们被“真爱”蒙住了心,以为自己就是能教化魔鬼放下屠刀的天使。
——真爱?
——多么可笑的两个字。
——多么鲜血淋漓的一个词。
顾偕万万没想到,转到他面前的刀,竟然会是顾翰儒的真爱。
柏素素每一场画展、演奏会、歌剧、话剧、舞台剧演出,都会收到匿名人送来的白玫瑰。纯洁娇嫩的白玫瑰在夜色中芬芳绽放,每一朵都是向顾翰儒的宣战书。
——我知道你时时刻刻盯着我,但我也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