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馆在同孚里,门派是二十四号,距离傅公馆并不算远。汽车停在铁门前,下人看到是傅亦霆的车牌号,急忙开了铁门。
傅亦霆记得自己那时第一次走进叶公馆,被这里漂亮的花园和洋房震撼到了,犹如走进了天堂一样。可现在的傅公馆,却成了同孚里的标志,将叶公馆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下人给他拉开门,恭敬地行礼:“六爷!”
傅亦霆点了下头,步入叶公馆内。叶秉添方脸宽额,下巴上一撮胡子,戴着眼镜,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老六来了。来人啊,快上六爷最爱喝的普洱茶。”
傅亦霆走过去行了个礼,然后坐在一旁道:“三爷,您找我?”
叶秉添合上报纸:“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问问田中商社买楼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那是政府的吴秘书给牵的线,前两天他还问起。”
傅亦霆说道:“他们想要南京路最好的楼,我只答应考虑考虑。”
“你没答应?”叶秉添喝了口茶润嗓子,沉吟道,“以你的人脉,办成这件事应该不难吧?”
站在傅亦霆身后的袁宝动了一下,傅亦霆用眼神制止他,然后说道:“三爷,我听说田中小姐的父亲,是日本的陆军上将。日本人在山东和天津已经占了不少地盘,现在是按耐不住,要把手伸到上海来了。我不想帮他们。”
叶秉添按耐住心头窜起的一簇火,笑道:“那就算了。吴秘书那边我去说。”
“多谢三爷体谅。三爷,这是长庆百货的两成股份,还请您笑纳。至于分红利的方式,您可以自由选择。”
傅亦霆让王金生把合同拿过去,上面已经签好他的名字。叶秉添推辞道:“你这是干什么?无功不受禄啊。”
“没有三爷就没有我,这是应该的。”
不久之后,林肯车驶出叶公馆的花园。叶秉添站在窗前,看着那辆在全上海只有两辆的豪华轿车离开视野,叼着烟斗,面色阴沉。当初那个他一手提拔的小混混,如今已经站到他头上去了。权势,地位,女人,应有尽有。
手下走到他背后,说道:“六爷是真明白,还是装糊涂?红桥和东方百货有您的三成股份,他还要强行收购,现在又分两股给您,不是打两个巴掌,再给颗枣吗?”
叶秉添冷笑道:“人家高明着呢。我分着更多的红利,却不能参与决策。当初我名下由他接管的烟馆,赌场不都是这样被架空的吗?大凡你们之中能再出个傅亦霆,我都不用如此憋屈。”
手下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
“那个苏曼真是没用,这么长时间了,老六都不碰她一下,什么有用的消息都得不到。”叶秉添沉声道,“罢了,他看不上苏曼,我就不信上海没有别的女人能入他的眼。”
第十章
晚上,许鹿坐在灯下,翻开文件夹,看到自己写的十页纸被人密密麻地做了批注,也不知他花了多少工夫。
傅亦霆用红笔将她写的大段文字全都删掉,保留的地方写了建议,字迹很工整。许鹿学的是经营,但都是些纸上谈兵的花架子,并没什么实践的经验。经傅亦霆的点拨,她觉得“废话很多”这四个字的评价,算是中肯的。
她花很多篇幅介绍纺织厂的历史由来,还解释了资金不足的原因。其实董事局只在乎核心技术,销量和过去曾给哪些地方供货这样的实绩,其它的并不重要。
很晚了,李氏看到许鹿房间的灯还亮着,敲了敲门:“小婉,怎么还没睡?”
许鹿抬起头:“我在写东西。娘怎么也没休息?”
李氏搬了张凳子,坐到许鹿的身边,说道:“今日老丁拿回来一份电报,是从香港发来的。你邵伯父不知打哪儿听说了你爹的事,下个月要来上海看望他。”
许鹿没在意,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李氏看她的态度,又补充道:“邵家的公子也会跟他一起来。从前你爹跟邵伯父提过,若是两家的头个孩子是异性,便结为儿女亲家。邵家是名门望族……”
许鹿没等李氏说完,就打住她,义正言辞地说道:“娘,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能因为长辈的口头约定就在一起?这不是旧社会了,我不会同意的。而且我们家现在的情况,是高攀了人家。”
李氏从怀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瞧瞧你,我还没说完,着什么急。娘不是非要你嫁,只是你邵伯父有这个意思,一并寄了张照片过来。你先看看人,邵家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配你……”
许鹿将照片推开,看都不看。不管邵家多有钱有势,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在她眼里,无论是在民国还是在后世,女人都是不能依靠男人的,更不能指望靠婆家兴旺。唯有独立自主,才是生存之道。
她这样留过学的人,更是不会甘心嫁入豪门去当只漂亮的金丝雀的。
李氏叹了声,知道女儿接受过新派的教育,父母之命那一套对她没用,可又真心觉得邵家是门好归宿,私心里不想放弃,就说道:“好好好,不看就不看吧,全都依你。只是到时候,若邵家父子来,你可别怠慢了人家。”
“娘放心,我有分寸的。”许鹿应了声,就继续埋头改资料。
李氏不再吵她,自己出去了。
冯清穿着睡衣,站在门边,见李氏出来,挽着她的胳膊一起回房间:“娘,我姐怎么说?”
李氏摇了摇头:“你说对了,你姐姐连看都没看一眼……”
“娘,都是民国了,姐姐又留过学,怎么会乖乖听家里的安排?邵伯父家的那位世兄不是也留过洋吗?他肯定也不会同意的,您就别操这个心了。”冯清笑嘻嘻地说道。
李氏回头看了一眼大女儿的房间,嘀咕道:“我总觉得小婉这趟从日本回来,变得跟从前很不一样了。”
“对,我姐从前温柔得跟水一样,说话都不敢大声,现在硬得就像块钢啊。”冯清啧啧了两声,“不过咱家本来就没有男丁,我倒觉得姐姐这样挺好的,别人也不敢随便欺负她。娘,说句心里话,从前我觉得您跟爹偏心,什么好东西都给姐姐。但我知道,要撑起一份家业不容易,我姐也不容易。”
冯清今天一回来,李氏就把学费给她了,追问之下才知道是姐姐去给人当翻译赚的钱,心中五味杂陈。这世道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难,她心里是清楚的。换成是她,未必有那个本事和勇气,去面对外头那些风雨。
两天后,许鹿再次到了傅公馆。与第一次惴惴不安,前途未知的状况不同,这次她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佣人仍旧让她坐在客厅里喝茶等待,说傅亦霆昨夜出去应酬,彻夜未归,凌晨回来就睡了两个小时,又接着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
这是常态,他能白手起家,打拼到如今的一切,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忽然,楼上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佣人们都跑到楼梯口,好奇地往上看,但没人敢上去。过了会儿,袁宝从楼上下来,耷拉着头,唤着佣人们散了,看到许鹿就说:“冯小姐,六爷的胃病发作了,金生哥正在给他打止痛针,您晚一点再上去。不过他现在脾气不好,您一会儿小心点。”
“傅先生的病情严重吗?不如我改日再来打扰?”许鹿问道。
袁宝摇了摇头:“老毛病了。从前咱们过得是餐风饮露的日子,有上顿没下顿。现在嘛,六爷实在太忙,三顿饭都顾不上好好吃,加上烟抽得厉害,肺也不好。我倒是想有个人能好好管管他……”
许鹿想起苏曼,下意识地问道:“六爷身边没有人照顾吗?”
问完,觉得自己有点唐突了。这是别人的家事,犯不着她一个外人来开口的。
袁宝却一笑:“看着我们六爷好像不缺女人的,但那些都是逢场作戏,没一个是真的。我们傅公馆就缺个女主人呢。”袁宝说完,嘿嘿笑道,“唉,我跟您扯这些干什么。我去厨房给六爷煮一碗面。从昨夜到现在,他还没吃过东西呢。”
“你还会煮面?”许鹿怀疑地问道。
袁宝摸了摸后脑:“凑合着能吃。厨娘有事,要到中午才能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