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么多弱小无助的人,正因为有他的庇护,才有了喘息的机会,才拥有继续做梦的权利。连她也在他编织的梦境里,迷失过。
“这件事让我想一想,你先去忙吧。”许鹿吩咐道。
在工厂忙了一天,许鹿中午只仓促地吃了两块面包填肚子,到了傍晚已经饥肠辘辘。她走出工厂,想叫辆黄包车回家,一辆汽车却在她面前停下来。穿着西装的王金生从车上下来,走到冯婉的面前。
“王秘书?”许鹿在这里见到他很意外。
王金生行了礼:“我去冯家找过您,他们说您在这里。冯小姐现在有空吗?有件很紧急的事情,想请您帮忙。”
许鹿点了点头,王金生请她到车上谈。
开车的不是袁宝,而是另一个眼生的司机。王金生请他到外面去望风,然后回头对许鹿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有一份紧急的文件想要发往日本,因为其中涉及到一些很隐秘的事,所以想请冯小姐帮忙翻译。”
“这不难,你把文件带来了吗?”
王金生摇了摇头:“文件不能带出来,在傅公馆,所以请冯小姐跟我走一趟。”
许鹿本来是不想去的,去傅公馆意味着要见到傅亦霆,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王金生似乎知道她的顾虑,说道:“六爷不在,他去法国了。”
不知为什么,许鹿听到这句话,心里顿时觉得空落落的。
他在,她不知所措。他不在,好像把她心里的某个地方也带走了。以现在的交通情况,去法国,大概要几个月见不到了吧?这么想完,她就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是打算不见他的了,他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王金生把许鹿带回傅亦霆的书房,他开了灯,空荡荡的房间,因为没有主人而显得格外冷清。屋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桌子收拾得一尘不染。
王金生给许鹿拿了杯红茶,走到书柜前面,打开玻璃门,取出一份黑皮的文件。他交给许鹿,说道:“就是这个。冯小姐今晚能翻译完吗?”
许鹿翻开看了看,总共就三页纸,并不算多,扉页的标题是:“致日本爱国会各位企业家同仁。”
傅亦霆的笔迹,她的心猛跳了一下,僵在那里。爱国会是一个庞大的组织,全世界各地都有分会。汇集了很多留学生,华人企业家,科学家,学者,各行各业都有。他们密切关注着祖国的动向,并且为爱国运动而奔走。因为势力强大,不受当局掌控,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爱国会不被官方所承认,甚至因为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游行和反抗运动,而被政府列入通缉的名单。
王金生说道:“这就是不能找别人的原因。六爷也是爱国会的一员,还是上海分会的会长。”
许鹿倒吸了一口冷气,脑海中浮现上次大剧院的事情,也没有多问,向王金生要了本字典,认真地翻译起来。
纸页上工整有力的字体,仿佛把他的世界揭开了一角给她看。他呼吁日本的爱国会同仁,也为法国政府逮捕的留学生们出一份力,他说这些学生英勇无畏,是国之希望和未来,应该不惜代价,不遗余力地去解救他们。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许鹿曾以为这些事情离她很远,可是那激扬文字,仿佛能点燃她心中冷却的某个地方,连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朴素的语言,最能反映内心真实的情感。生于和平年代的她无法明白那种切肤的痛,无法体会无数人前仆后继所为的光明。
可现在她好像懂得了,再渺小平凡的人,都在竭尽所能地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终有一天,这些小小的火苗会燃烧成一片熊熊大火,点亮这片山河。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第二十三章
屋里的老爷钟敲了九下,许鹿掩嘴打了个哈欠,合上文件。
从一个目不识丁的小混混,到如今能写一手工整的字体,流畅的文章,这个人背后所下的苦工,难以想象。她原以为书柜里成排的书都是摆着看的,他哪能看懂那些四书五经。
可她错了,她一开始就没有完完全全认清这个人,没有走进过他的精神世界。
因为翻译的时候精神高度集中,现在疲惫感一下子涌了上来。许鹿仰靠在沙发上,想闭目养神,却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王金生走进来,取了一个毛毯子,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他从桌上拿起文件,旁边放了两份稿子,一份有涂改,另一份是誊抄的,字迹娟秀,页面十分干净。
“金生哥!”袁宝跟进来,叫了一声。王金生立刻回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两个人轻手轻脚地从房间里退出来,袁宝拉着王金生说道:“你怎么自作主张啊?被六爷知道了……”
王金生把眼镜摘下来,抽出手帕擦了擦:“我觉得冯小姐应该更了解六爷一些。报纸上总是六爷能被人看见的地方,但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才是真的他。”
“普通人知道六爷是那种身份,早就吓呆了吧?你确定更了解六爷之后,她不会逃得远远的?”
“不会。”王金生肯定地说道,“冯小姐不一样。从她接下这个工作的时候我就知道。”
袁宝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自信,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哨子:“反正六爷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们可得把冯小姐盯好了。那个凌老板,还有邵公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六爷是真的心大啊,一点都不着急,好像媳妇不会跟人跑了似的。这就是戏文里说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王金生笑了笑,觉得这个形容还挺贴切的。
许鹿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她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整了整头发和衣服。王金生亲自开车送她回去,路上再三道谢。
“王秘书不用谢我,别把这件事告诉六爷就行了。”许鹿看着窗外说道。
王金生从后视镜里看她:“如果这是冯小姐的意思,我会照做的。”
“多谢。”
许鹿回到家,悄悄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换好睡衣,坐在桌子前,要把耳钉摘下来,发现有一只不见了,就在屋里四处找。这时,李氏来敲门:“小婉!”
许鹿以为李氏又要追问她这么晚回来的原因,无奈地去开了门。没想到李氏心急如焚:“小婉,小清不知道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回家!”
女学一般下午就放学了。
“晚饭也没回来吃吗?”许鹿问道。
李氏摇了摇头:“这个孩子,真是担心死我了。我还在她大衣口袋里看到了这个。”
许鹿接过来一看,是高乐舞厅的票根。一个女孩子,跑到舞厅去干什么?而且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这着实令人担心。
许鹿换了身衣服,套上大衣,对李氏说道:“娘,让丁叔跟我去找她。”
李氏忙不迭地去叫了丁叔,送到门口,叮嘱他们路上多加小心。
高乐舞厅在霞飞路上,是上海四大舞厅之一,出了很多当红的歌星和舞女。门口摆着巨幅的海报,有高昂的乐曲声传出来。许鹿和丁叔被门口穿着黑制服的保镖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