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院子里停下,副官撑了伞,接凌鹤年下车。
凌鹤年抬头看了一眼医院的大楼,亮着的窗子不多,不知道哪一间是凌连峰的病房。副官说道:“总理在五楼,我们这就上去吧?”
凌鹤年迟疑了一下,还是迈开步子。他接到副官的电话,立刻动身赶到南京来。他跟凌连峰的关系很冷淡,更谈不上父子之情。在北平的时候,父子俩也不常见面,但老爷子毕竟是在南京出了事,听说伤势还挺严重,他不得不来探望。
这医院很大,现在却空荡荡的。很多不是重症的病人,都被安排转院。实在转不了院的,近期也不允许家属探望,留下几个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低着头走路,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副官带着凌鹤年走到五楼,这层的守备又立刻森严起来,有好几个熟面孔,都是常年跟着凌连峰的。看到副官和凌鹤年,立刻敬军礼。到了病房外面,副官恭敬地说道:“总理就在里面,公子进去吧。”
凌鹤年推开门,这是间独立的病房,一应设施俱全。凌连峰躺在病床上,两鬓斑白,好像一下苍老了很多。凌鹤年站在病床前,看着这个跟自己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的父亲,心绪万千。
不禁想起当年自己第一次走进凌家大门时的那种惶恐和凌连峰见到他时的那种威严。自己不过是他一时兴起跟一个日本女人生下的孩子,没名没分,在凌家也不受重视。若不是后来知道日本田中家跟他母亲的关系,恐怕凌连峰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日本在北方已经形成气候,天津最大的租界就是给日本人的。他们跟北平政府的第一宗军火交易,就是田中家牵的头。
凌连峰呻.吟了一声,好像在说“水”。
凌鹤年四处看了看,走到床头柜那里,倒了一杯热水,喂到凌连峰的嘴边。平日应该是有人照顾的,只不过知道他要来,所以照顾的人特意避让了而已。
凌连峰感觉到了什么,微微睁开眼睛:“你来了。”
凌鹤年只是沉默地喂他喝水,也不知道该答什么。年少的时候被他狠狠地揍过一顿,皮开肉绽的那种,几天几夜都下不来床。后来还是他一口一口地喂着白粥,才捡回一条命。
他们父子之间,至亲至疏。
凌连峰摇了摇头,示意喝够了,凌鹤年便把水杯放在一边,淡淡地问道:“伤势严重么?”
“这点小伤还难不倒我。”凌连峰看着这个最小的儿子,“我还以为你不会理我,没想到来得还挺快。”
这话颇有几分调侃的意思,还有掩藏不住的喜悦。
“副官说你要见我。”凌鹤年淡然地说道。
“你几年不着一次家,还要我这把老骨头亲自来见你,架子也是够大的。”凌连峰哼哼了两声,挣扎着要坐起来,凌鹤年忍不住帮了他一把。心想,就当这是一个受伤,需要照顾的老人吧。
“你有那么多孩子,不差我这一个。而且我在上海过得挺好,不用你操心。等伤好之后,就回北平去吧,南边毕竟不是你的地盘。”
凌连峰板着脸,心里却有点高兴,他这算是变相的关心自己了。随着年纪越大,越发觉得那些围绕在身边别有居心的孩子,不如这个对他一无所求的私生子。那几个每天吵吵闹闹地争权,要分家产,弄得整个家里乌烟瘴气的。
这么多年,凌鹤年甚至从来没向他要过什么。偏偏如此,他就想给。
“报纸我看了,那个女孩子是谁?真的喜欢人家,我可以帮你。”
“我的事,你不用操心。”凌鹤年轻描淡写地略过。
凌连峰了然地说道:“当初我让你跟田中惠子订婚,你说你不喜欢她,你们只是兄妹之情。当初我让你纳韩小冬做个妾,你说你不喜欢她,你们只是兄妹之情。可这个姑娘,你没这么说。”
凌鹤年看着父亲,竟然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她有喜欢的人,不会跟我在一起。还有跟着我的那个记者,是你派来的?”
凌连峰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小年,别说她还没结婚,就算是结婚了,我凌连峰的儿子想要的女人,抢也能给她抢过来。你年轻时不冲动一点,等到老了,锐气被磨光,想冲动都不成了。你看看我,不过被个兔崽子暗算,就得在床上躺这么久。哎,真是老了。”
凌鹤年听着他的感慨,总觉得他说话还是跟年轻时一样,透着一股匪气。他有些哭笑不得,不想跟他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而问道:“暗杀你的那个人,到底是谁派来的,你心里有数吗?我在南京这边有几个朋友,还算神通广大,我可以让他们帮忙查一查。”
凌连峰摇头:“不用查了,我知道他们的用意。北平那边想通过这件事,敲南京政府的竹杠。南京政府也不是软柿子,肯定不会退让,最后就是一言不合打起来,被外国人钻空子。我反正被他们当成棋子用了。不过,我这棋子也没那么听话,北平这几年被日本人压得喘不过气来,跟南边合作,还是必要的。”
“那这件事,你打算怎么解决?你需要休养,我可以帮你出面。其它人应该没什么意见吧?”凌鹤年说道。
凌连峰就想要他这句话,毕竟没什么比血缘亲情更值得信任了。
“小年,你来。”凌连峰招了招手,凌鹤年凑过去,听他说话。
***
第二日,阳光明媚,下过一夜的雨,天空蔚蓝如洗,好像骤然温暖了许多。
许鹿走到露台上,伸了一个懒腰。这里正对着湖面,微风吹过,水波粼粼。岸边杨柳抽丝,有晨起的人正在锻炼。身后有人走过来,将她抱了个满怀,带着倦意问道:“昨晚睡得好么?起这么早。”
昨夜他们很早就上了床,自然免不得亲热一番。
现在许鹿无比庆幸自己在小日子里,否则肯定要被这个人吃干抹净,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还不错。天气这么好,我们出去吃早饭吧?”
傅亦霆点头答应。
他们换了衣服出门,不远处的街边就有一对夫妻俩卖早点的摊子,摊头摆着豆浆油条还有烧饼。摊位上坐得满满当当,好不容易有一桌客人离开,许鹿连忙拉着傅亦霆走过去。
傅亦霆本想找家像样的店,但见她喜欢,也依了她。算钱的时候,许鹿看见他拿出自己送的那个黑色皮夹。
“不用找了。”傅亦霆递了纸钞过去。
“客人,这不太好吧?太多了。”男主人看到这么大面值的纸钞,有点犯难。
“没事,我不喜欢带零钱在身上。”傅亦霆平淡地说道。那位妻子却十分高兴,拉了丈夫一把,笑着招呼傅亦霆他们找位子。
傅亦霆跟许鹿到空桌边坐下,许鹿说道:“你不带零钱,平常出门怎么办?”
“我出门,袁宝和今生自然会付钱,皮夹就是个摆设。要不是你送的,我也不会天天带。”
许鹿有些不好意思:“当初我以为你不会用,毕竟不是名牌,配不上你的身份。”
“合适最重要。”
许鹿听着这话有点一语双关的意思,镇定地从筒里取出两双木筷子,递了一双过去。女主人端着两碗热腾腾的豆浆上来,放在两人的面前,笑着说道:“刚煮好的豆浆,客人请慢用。不够的话,尽管开口。”
傅亦霆给的钱,别说是几碗豆浆,买半个摊子都够了。
豆浆的豆味很浓郁,油条金黄酥脆,怪不得这不起眼的小摊子生意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