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宁愿死。他的师父眼神晦涩,说道,他宁愿死在无人问津的乱葬岗。
后来,方岐生和黄盛就忘记了这回事,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意义。
但是对于常锦煜和安丕才来说,这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自那之后,安丕才没来由地对常灯和汶云水充满愧意。
所以当他知晓聂秋是常灯的弟子之后,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友善,处处照顾。
所以在四门前往魔教拜见新教主之后,聂秋在青龙门的住处找到安丕才,邀请他与其他几位门主、左护法登上高台,饮酒赏月,又说会备好茶水,问他意下如何的时候
安丕才骤然记起当年的常灯,他向来记得自己不沾酒,每回常锦煜和张双璧这两个醉鬼要喝酒的时候,常灯就会特地为自己准备上好的茶叶,让他不至于光是在旁边看着。
他的目光温柔下来,放缓了声音,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对我客气是因为我是岐生的师叔,不过,你没必要和我客气,这句话我在霞雁城的时候就同你说过了。
既然你知晓我是岐生的师叔,你就更不需要和我客气了,将我也当成你的师叔就可以。
如果常锦煜还在,会怎么做呢?
他当年口中难成大器,只是个靠着天赋勉强习得半点技艺的学徒,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无论是仪态,还是武功,皆是上乘,偶尔还会抚着含霜的刀柄,似是在追忆。
安丕才将这几个字在口中细细地嚼碎了,念了一遍又一遍,终究舒展了眉眼,重新审视着面前的白衣刀客,不带任何虚情假意地,启唇说道:都是一家人。
幸好,上一辈的纠葛,还不至于让这一辈的来承担。
安丕才想,他只希望这两个人能够平安喜乐。
无论事情的走向如何,他也不想将当年的真相告诉聂秋和方岐生,沉云阁的遍地血迹,常灯直到最后都牵挂着自己的这个弟子,常锦煜选择冷眼旁观他都不愿意说。
对于聂秋而言,无异于揭开他已经愈合的伤疤,让血再流一遍。
对于方岐生而言,自己的师父明明是知晓一切的,却放任仇家不管,让聂秋独自一人在这乱世苟活,孤独又寂寞地度过几年时光,最终孤注一掷,才换来大仇得报,他知道之后,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自从知晓了聂秋的过往后,安丕才就更不可能说出口了。
而且,他也是个伪善者啊,安丕才轻叹一声,他和常锦煜一样,都是冷漠的看客罢了。
换作几十年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有恩必还,有仇必报,遇到这种事情,他们肯定头脑一热就去了,满心都是为兄弟两肋插刀,哪有功夫操心别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常锦煜是魔教教主,安丕才是青龙门门主,不说他们,就说张双璧,他如今是镇峨王,都各有各的顾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安丕才在长廊中久久地伫立,过了很久,直到廊上的铜铃声响起,他才清醒过来。
那些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他想,他的人生分成三段,第一个节点在他从落雁门叛逃到青龙门的时候,第二个节点在五诀联璧各奔东西之时。
叛逃之前的人生是活在虚妄的幻想中,满心以为这世上真存在什么公道。
叛逃之后,遇到常锦煜,然后是张双璧,常灯,汶云水,他又觉得这世间也值得走一遭。
五诀联璧各奔东西之后,几十年来,无论再发生什么事情,他的人生也已成定局。
侍女立于安丕才的身后,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开口唤他,说:老爷请您前去大堂。
好,我知晓了。安丕才换上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转身冲她微笑,这就过去。
安丕才说完,迈开步子,沿着曲折迂回的走廊,朝大堂的方向走去,他想,张双璧邀请聂秋和方岐生过去,应该是终于想通了,所以想要问问聂秋,常灯和汶云水的消息;又准备问问方岐生,他当时所说的师父不是我杀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至于将他也一起邀请过去,原因并不难猜。
他抬头看向阴沉黯淡的天际,白惨惨一片,没有半点阳光,是镇峨冬日之际最常有的天气,朔风凌冽,穿堂而过,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冻得骨髓都能结成冰。
那些不能言说的,他会藏起来,埋在心底,等待它腐烂成泥,然后带进坟墓之中。
又或者,他还是会将这些残忍的真相告诉聂秋和方岐生,在漫长遥远的将来。
安丕才收回了视线,没有再犹豫,大步走过长廊,绕过几个弯,大堂便映入眼帘。
大堂的门大敞,他们三人果然在里面,长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却又算不上太夸张,基本上都是些清淡的口味,散发着热腾腾的雾气,在寂静寒冷的清晨显得愈发温暖。
听到动静,张双璧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抬起手来,示意安丕才坐到他身侧。
他一夜未睡,此时的神态算不上好,和另外两个被关在地牢中,无事可做,只能休养生息的人完全不同,他脸上是十足的疲惫,揉着眉心,声音中也带着股浓浓的倦意:既然都来了,那我就不和你们再兜圈子了,直接进入正题吧。
话音刚落,候在大堂内的侍女们鱼贯而出,末尾的那一个回身将大门严严实实地关紧了。
聂秋搁了盛着热粥的瓷碗,方岐生搁了象牙纹银箸,静静等待张双璧接下来的话。
因为估摸着正事要谈上许久,谈完之后也没了吃饭的心情,所以他们三人在安丕才来之前就先吃了些东西垫垫肚子,免得等会儿只能吃冷饭冷菜。
我必须得和你们说一句抱歉。张双璧轻叹一声,说道,之前是我冲动了,口不择言,所以才说出了那么一番话来,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希望你们不会介意。
我口中所说的五诀联璧,便是我、安丕才、常锦煜、常灯、汶云水五个人,我们五人曾是生死之交,共游天下,看尽风花雪月后来,常锦煜和常灯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意见相左,起了争执,闹得很不愉快,五诀联璧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四分五裂,分道扬镳了。他缓缓解释道,聂秋,希望你能明白,我没有责怪常灯的意思,也不觉得他亏欠我什么,那句常灯和常锦煜的弟子竟然选择结交只是我一时冲动才脱口而出的,没有任何意义。
聂秋听着,想,他一开始确实是被张双璧的这话所激怒了,但是,后来从玄武那里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他好像又能够理解这位镇峨王的所作所为了。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张双璧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不惜低头向他们这些晚辈道歉。
他与方岐生略略对视一眼,点头应道:我明白。
张双璧的视线有片刻的飘忽,他难得紧张起来,停顿了许久,然后认认真真地与聂秋对视,声音中有小心翼翼的试探,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期待,开口说道:说来也是惭愧,因为我的固执,我一直都没有和他们二人联系过,算来已有二十多年未曾往来。
紧接着,他问:常灯和汶云水,如今在何处?他们过得还好吗?
安丕才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暗想,张双璧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他们都不可能只活在那陈旧的,一年半载的时光之中。
同样,张双璧也不能。
那一句未曾说出口的问候,也该让他知晓了。
第159章 、不归
张双璧的话一出, 偌大的堂内突然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