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旋即记起,步家家主的铜铃,他已经还给了步尘容,如今并不在他的身上。
于是聂秋只好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那些复杂的、晦涩的念头抛掷脑后,俯下身,对着地上的那一滩不似血迹也不似酒水的液体,静静看了半晌,然后用指腹轻轻蘸了一点。
黏稠的,阴晦的,污浊的,带着点贪婪的恶意他想,恐怕也只有那一样东西了。
我认为,这里面大概沾染了邪气。聂秋站起身来,抚平衣摆的皱褶,说道。
他们也是这么说的。段鹊眉眼间流露出赞许的神色,她大概在这时候才彻底放下戒备,说道,而我现在,正是想知道,所谓的邪气,还有灵气,究竟是指的什么?
没有哪个神仙会特意给凡人一字一句地解释清楚一切。
段鹊喜静,平日里与醉欢门的门众没有太多交流,有时候,她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散心,就会去醉欢门的暗室,对着那具只剩骨架的遗体坐上一阵子,然后才回房间去。
她知道,即使她不出现在那里,火焰也是会燃烧的,只是她恰巧目睹了整个过程。
起先是觉得空气变得滚烫,然后,当段鹊拭去额上的薄汗,抬头才发现那具巨大的骨骸正在燃烧,水晶般剔透的鳞片一块块地被剥离,发出簌簌的声响,落进血池中,血池开始沸腾,咕咚咕咚冒着泡,灯盏中的那一缕火苗像是受到了牵引,直直地朝着骸骨飞去。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快得让人猝不及防,等到段鹊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铜门被蒸腾的热气烤得融化,歪歪斜斜地倒在那里,段鹊只是瞥了一眼,也看得出来锁已经坏了,严丝合缝地卡进了石壁里,根本无从下手,强行推开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初将醉欢门设立在此处的门主,恐怕也没有料到这具骨骸竟会带来一场无妄之灾。
然而,滔天的火势仅仅维持了几息,那些落进血池中的鳞片很快就破开了水面,像某种蜿蜒爬行的动物,攀援而上,逐渐汇聚成锁甲的形状,将火焰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鳞片编织成的锁甲不断地收缩,膨胀,再收缩,再膨胀,像在极力压抑住什么。
透过剔透的鳞片,隐约可见其中的火光,那具巨大的骨骸越来越小,深黑的暗影逐渐变成椭圆的形状,比起之前的样子来说,它已经小太多了,却还是有半个人的高度。
段鹊将后背贴在石壁上,感觉到丝丝的冷意,沸腾的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时候,她注意到,那块椭圆的黑影顶端透出几道火光,细细密密的,好似丝线。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杂乱无章的丝线变得越来越粗,飞速蔓延,很快就贯穿了整个黑影,黑影颤抖着,像是在挣扎,起起伏伏,与鳞片构成的锁甲竟然保持了微妙的频率。
段鹊看着,忽然琢磨出了一点不对劲。
这场面实在是太过熟悉,那些跃动的火光,有规则的起伏频率,就好像
好像破壳?
碎裂声适时地响起,在暗室中回荡,似乎是在证实她的猜想。
随即,是一声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声音,比裂帛之声更清脆,比玉珠敲在瓷碗里的声音更圆润,比飞流千尺的瀑布声更汹涌,比轻捻琵琶的乐音更柔缓,直达云霄,响彻天际。
第313章 、沉没
段鹊离得近, 有那么半炷香的时间,她什么都听不到,仿佛听觉也被一并夺走了。
等到那些纷乱的声音再次涌入耳蜗的时候, 段鹊才如梦初醒, 那扇半融的铜门外传来急促的叩击声,伴随着猛烈的撞击声,没有章法,像是有什么东西极力地想要钻进来。
门主, 我刚刚听到暗室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那是饲酒女的声音, 带着点烦躁, 还有茫然无措,紧接着,段鹊又听到一点动静,外面的人想要摆脱什么似的, 破空声响起, 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扔出令牌时的声音, 该死,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鸟?
段鹊忽然理解了眼前出现的这一切,这些不可思议的景象,在向她传递怎样的讯息。
她缓慢地退到那扇铜门后, 压低了声音, 喊出了那位年纪最小的饲酒女的名字, 沈怀雪,退下,这里交由我来处理,其他人肯定也会闻讯而来, 届时,务必让她们远离此处。
门外的沈怀雪一愣,沉默了片刻,还是应了下来,说道:门主,请您小心行事。
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段鹊刻意忽视了那些不断撞在铜门上的鸟群,抬起眼睛。
浅紫色的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终于脱离了囚笼,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很快将整个暗室的空气烧灼得稀薄,段鹊能够感觉到汗水不断地从她颈间滑进衣襟里,她是不常流汗的,现在却汗如雨下,呼吸也逐渐变得困难,眼前的景象蒙上了层水雾,看不明晰。
她是一个毫无人情味的人,却总是被人说,她对这些细微的情感把控得太准确。
段鹊能够察觉到,面前的生物,也许还能够称之为生物的东西,对她没有恶意。
更进一步来说,它对凡人这样弱小的存在,没有好感,也并不反感,就像是蝼蚁和人之间的关系,除了那些懵懂的幼儿以外,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去费尽心力地杀死一只蝼蚁。
那团小太阳似的火球,渐渐地有了形状,鸟喙,翅膀从破壳的那一刻起,它就拥有了世间最柔软,也最锋利的羽毛,凝聚了朝霞的光辉,在撞击声中从容地舒展着身躯。
然而,段鹊的视线却很快被其他东西所吸引那些褪去的浅紫色鳞片,并没有散落一地,而是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去,层层堆砌,她擦去眼睫上的薄汗,眼前的景象才变得清晰了一些,望着那堆晶莹剔透的鳞片,她隐隐约约地觉得那像是一个身高八尺的人形。
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吐息,像是在叹气,又像是不经意从唇齿间泄出的音节。
鳞片化作霜白的长袍,泛着近乎藕荷色的微光,似纱,却比蝉翼更薄,顺着微敞的衣襟向上看去,蓬松柔软的黑发被玉冠束起,卷曲的发尾温顺地垂在腰际,面容沉静,薄唇微抿,眉目盛着如黛的青山,又有绵延的曲水纠缠,千山万水,恐怕正是来形容此种相貌的。若不是因为他颈上再明显不过的喉结,还有平坦的胸口,段鹊还以为这是个女子。
不过,她暗暗想到,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副相貌和某个熟人有几分相似
那双宛如紫水晶般的眸子轻飘飘地斜过来,段鹊猛然和他对视,望见他眼中绣花针般细长的瞳仁,还有那种游刃有余得有点漠然的情绪,都令她有种在和野兽对视的错觉。
就像是她小时候无意闯入幽深的树林,嗅着血腥味一路追寻,拨开灌木,却见到一群饥肠辘辘的狼正在瓜分一只肥美的雄鹿,那一瞬,她大抵是和其中的一头狼对视上了,满脸是血的狼用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绿眼瞥了她一眼,然后,它终究还是选择了埋头啃食。
那双眼睛也和那时候一样,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很快便转过去,看向那团火焰。
段鹊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让她呼吸困难的罪魁祸首,仅仅只过了几息的时间,那团像雏鸟一样的火焰已经变大了许多,及至男子的腰际,翅膀宽大,隐约已经显出了不似常鸟的特征每一片羽毛都由肆意的火舌组成,三个头颅仰起,似乎是在张望遥远的穹庐。
到这个地步,再说不认识就可笑了,段鹊看得出来,它的外形越来越像那具骨骸。
她们供奉多年的神,应该是两位才对,一个至始至终都在等待,一个正在浴火重生。
只见火焰燃烧得越来越猛烈,那片血池也被彻底蒸发殆尽,段鹊赶紧撕下一块布料,将酒葫芦里的血酒倾倒在布料上,然后捂住了口鼻,压低了身形,这才感觉好受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