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56节</h1>
皇帝不置可否,反问道:“太子是你一手教导的,他不会有你不喜的毛病。”皇帝也知道柳娘厌恶修道求仙,服食丹药。
“是啊,壡儿允文允武,最重要的是谦和仁慈。在您这样威严的父皇面前,不谦和忍让,也做不得这些年的太子。”柳娘轻叹,她能做的是润滑剂,儿子天然向往父亲的关怀。“这些年您沉迷修道,百官迷茫,待壡儿上位,当一扫颓废,再创新篇。”
“朕让人迷惑?”
“是。您是绝顶聪明之人,这些年不上朝依旧牢牢掌控着朝政,海瑞上书的时候妾还感叹,他有一句话说对了。‘视朝臣如奴仆’,您手段高明,玩弄大臣于股掌之间,读书人的风骨都让他们丢了。”
“你也认为不好?”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皇帝突然想和皇后探讨自己的一生,从未有人如此直白的与他说话。临死能有这么一遭,也不算无聊。皇帝心想自己这一口气不知什么时候就接不上来了,临死也该听两句实话。
“皇帝是不能用好或坏来形容的。大明开国两百年,文官专权,奸宦乱政,只在您的治下,宦官回到皇家奴仆的本分上,再无干政之举。您治理奴仆是好手,管理朝臣更是,弃严嵩而就徐阶,您是明白人。”
“他们都盼着严嵩死呢!”皇帝笑道,他刚刚在遗诏中还提及严嵩,让人为他修墓,那些大臣的脸色真是好看啊。即便他老眼昏花看不清,想像着也快意万分。众人都盼严嵩死,只要他自己还宠信严嵩一天,那些人也只能望洋兴叹,徒劳无功。他才是这世间的主人,皇帝自豪回想。
“那是不敢盼着陛下死,只能盼严嵩去死了。”柳娘直白得犹如尖刀,不再避讳皇帝的身份,道:“严嵩死时,寄食于墓舍,既无棺木下葬,亦无人吊唁。是壡儿派人为他收敛尸身,入土为安。陛下倒不用担心落得严嵩的下场,你若去了,定有人真心为你一哭。”
“有卿吗?”
“或许有。”
皇帝苦笑,“太子仁慈。”
“是啊,我教出来。壡儿聪慧,却又宽厚仁善,这一生我都为壡儿自豪。严嵩在时,妄图撼动储位,撺掇裕王、景王夺嫡,我都忍无可忍,壡儿却能同情他老无所依。我儿仁慈,有孝宗遗风。”柳娘说起儿子,兴高采烈。
“朕倒成了宪宗。”
“宪宗宠爱万贵妃,陛下迷恋修道,千古皇帝从为有过,你俩开先河之人,都将名流千古。”柳娘笑道:“陛下放宽心,千古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武则天还能立一无字碑呢,您又何惧后人史笔。”
“朕不怕,你说。”皇帝当然不怕,他若是怕,就不会和朝臣清流对抗一生,明知道史书都是他们写的,却从不争取他们的好感。皇帝晚年疏远柳娘,未尝不是察觉她的能力超过皇后该有的范围,感到恐惧因此躲避。而今皇帝却想听一听皇后的高论,让自己这可吊着的心,安然放回肚子里。
“陛下一生,由藩王登位,兴灭继绝,诛杀奸佞,严管宦官,任用贤能,征绞倭寇,肃清边患,可称中兴。”柳娘严肃得学着朝中御史惯用的语调念道,“最重要的是您有一个好儿子,他会继承你的思想,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创大明的盛世荣光。”
柳娘双目光彩夺人,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皇帝。黄色被面把皇帝的脸色衬得更加黯淡苍白,一正值壮年,一垂垂老矣,一躺一立,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皇帝想动一动,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费劲全身力气,也只让手指微微颤动。
“陛下安心。”安心去吧~柳娘再看一眼窗外,黎明的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
为什么总有反派死于话多,原来到了生命尽头,总是忍不住倾诉的欲望,柳娘也盼着说真话这一天很久了。
皇帝突然想起柳娘刚刚进宫时候,也是这样看着他,问他佩服不佩服她的书法画技,那样向往。
“朕想知道,你的书法是怎么练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曾怜爱她,也曾疏远她,人生最后想起来,似乎只有这一个疑问了。
“负重、悬腕。”柳娘微笑,眼中微有泪光,这也是陪伴她三十年的丈夫啊。
柳娘静静握着皇帝动手,慢慢等他咽气,等到人迎脉也把不出动静了,柳娘才放好皇帝的手,为他整理好仪容,缓缓打开了乾清宫寝殿的大门。
等在风雪中的朝臣宗室心有所感,纷纷跪倒。
“陛下驾崩了!”柳娘高声宣布,泪水滚滚而出,她以为自己不会伤心的。
太子朱载壡领着众位弟弟和朝臣嚎啕大哭,奔进内殿,拍打着皇帝的龙床,哭得撕心裂肺。
这是她的孩子啊,她教他待人不可全抛一片真心,可他仍旧仁慈而友善。对皇帝真当成父亲般敬重,对朝臣礼遇而宽容。
柳娘看到脸色灰败的裕王和景王,他们过了先帝孝期就要出京镇藩,曾与太子相争,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还有混在人群中不显眼的朱载堃,他也是柳娘所出,却一直裹着隐形人一般的日子。柳娘依旧拿大明藩王典范周王一系的例子教导他,朱载堃性情比他的皇帝哥哥更加温和。
帘内,昭宜公主领着诸位皇室内眷叩首痛哭,神情悲哀。若论谁最像她,自然是这个长女,柳娘在长子朱载壡身上倾注心血最多,长女昭宜却是自学成才。
柳娘任泪水在脸上流淌,缓缓走到太子跟前,长长的裙摆滑过重臣眼前、滑过诸位皇子身前:“太子不可哀毁过甚,你父皇在天之灵只盼你继承大明两百年基业,再创辉煌。”
一直痛哭的首辅徐阶立刻反应过来,带着朝臣跪请太子灵前继位,确定名分。
柳娘最后看了一眼皇帝,扶着上柔的手慢慢走出乾清宫,把哭声扔到脑后。水柔也恭敬的走在身边,她是皇帝的暗线,可一生侍奉柳娘,已经说不清楚心到底忠于哪边。现在好了,她能安心效忠唯一的主子。
柳娘回到长春宫,宫女內侍脸上也还有哀容,但眼睛里已经透着轻松。不再紧绷身子,如临大敌,大明只有废皇后,没有废太后的。宫人都放松下来,柳娘左右环视,太后的日子真是清闲啊。
第102章 番外1
“陛下, 《宗藩条例》乃是先帝钦定, 也是您牵头拟定的, 怎么现在又不实施了呢?”高拱怒气冲冲道。
此时, 他们正在乾清宫议事, 乾清宫已经新颜换旧貌, 坐在这里的不是身着道袍的先帝,而是穿着正统龙袍的当今。
“高先生万勿生气,并不是不施行, 只是还要从长计议, 事缓则圆嘛。”新登基的皇帝朱载壡笑道, 并不以高拱的冒犯为意。他自十五岁成年之后就监国, 代父理政, 处理事务经验丰富, 和朝臣们也十分熟悉,并无需要磨合的地方。
“陛下圣明,确实有要再改的地方。先帝宽仁,藩王待遇仍旧奇高, 限妃妾、均人役都是小打小闹, 先前也有施行,效果不嘉。陛下若能大动,臣等冒死相随。”袁炜也是个急脾气, 见皇帝迟疑,赶紧激将。
朱载壡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大臣,突然间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都怪他爱惜人才,点进内阁的都是脾气火爆之人。
徐阶到底是首辅,做事圆滑周全,和稀泥道:“宗藩之事,千头万绪,繁复多变,并非一日之功,陛下说事缓则圆乃是至理。诸位同僚忧心社稷,还请陛下宽恕其失仪之罪。”边说边跪下了。
“徐先生请起,朕岂会因言怪人。”朱载壡赶紧叫起。
高拱和袁炜却不领情,他们坚持要在此次小朝会上说清楚,中央耽搁一天,地方就能耽搁一年,大明已经经不起繁重的宗室压力了。
两人还想说什么,徐阶却已经跪地高呼“万岁!”
此乃礼节,高呼万岁即告退之意,和端茶送客一个道理。且一人高呼,旁人也要跟着行礼,才算附和礼仪规范。
朱载壡感激的看了一眼给他解围的徐阶,大步疾走,生怕被抓回来。
待皇帝走了,袁炜抱怨道:“子升兄这是做什么,不一鼓作气定下来,反倒学起‘万岁阁老’的做派来了。”万岁阁老说的是成化年间万安,成化年间的内阁可是他们后来人的前车之鉴。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他们这些读书人熟读圣贤经典,一心为民请命,难道是来做招牌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