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36节</h1>
她听到很多女人哭泣、嘶吼、尖叫、痛呼, 交织混杂在一起,有贺兰韫,有梦里听过的, 还有的全然陌生。那是她一世又一世不肯罢休的灵魂,这一刻齐齐在她脑中崩溃撕裂。
所有的不甘、反叛、翻云覆雨都是徒劳。生,命定如此;死, 不可分隔;就连不生不死, 冰封在层层冰雪之下数百年,也能破土而出重见天日。
“不是说没有做过充分验证, 只能碰运气, 成功的概率很低吗?”
“也许, 我们偶尔也会受到命运的眷顾。”
比从灭绝的树种里提取成分、与现代科技融合、交给几百前年的自己注射进情敌的身体、再将她放进冰川缝隙里冷冻、近千年过去依然存活概率更低的是, 她居然苏醒了过来, 再一次夺走你的爱人。
多么感天动地的爱情。
命运眷顾的是她和贺兰韫吗?不是。她们只是“命中注定”这四个字的垫脚石。
何岚氲忽然想起那个掉进下水道、失而复得的戒指,她以为那是一个祥瑞预兆。
原来那不是她的预兆,重见天日的是绿夭, 失而复得的是穆辽远。她在这里面扮演的,是那弯弯曲曲、生锈老化、阻挠作妖的下水道,是下水道里粘腻恶心、妄图玷污掩盖戒指光辉的腐烂污泥。
没错,她就是如此,肮脏、自私、丑陋、恶毒,积累在她心底的黑色泥淖在看到绿夭的一刹那肆无忌惮地悉数喷涌而出。
绿夭也认出了她,虚弱的身躯晃了一晃:“贺兰韫……是你!”
穆辽远扶住她:“怎么了?”
“她就是贺兰韫!”
穆辽远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他想起了前世在皇宫觐见皇帝,他与绿夭相认,他甚至记得手|枪的使用技巧,但是他却完全不记得她了。是该说他心胸宽广不计前嫌,还是她在他那么多世的生命里都太过微不足道?
绿夭说的话古汉语和鲜卑语夹杂混用,但是在场三个人大部分都听懂了。
“是她把我变成这样的……”她起初是害怕畏缩,向后退了半步,随即收回来站直,面露恨意,“是她害了我,还有我爹、哥哥……她为了胁迫你,将他们和你父亲一起陷害入狱……爹爹是个读书人,他怎么会去做伤天害理、巫咒厌胜之事?即使在狱中被刑讯逼供而死,他也没有认罪……弟弟妹妹们,或流放或为奴,我再也没能找到他们……我们全家十几口人的性命,在她眼里是什么?就是她满足私欲的牺牲品吗?”
贺兰韫每次说起绿夭,都是避重就轻几句带过,何岚氲不知道还有这层缘故。所以并不是沐漻渊流连勾栏瓦肆、被下贱的教坊歌女勾引私奔,而是绿夭受他牵连家破人亡、沦落风尘,他对她愧疚怜惜,两个人同仇敌忾,所以才双双结伴投奔皇长子,以期复仇平反?
可惜绿夭最终还是败了。贺兰韫与皇太叔联手,他们的势力太顽固太强大,连新任的皇帝都对他们妥协了。绿夭被投入亥阗罅隙,罪名是妖孽附身作乱,判冰霜封印、永闭地底。
这个女人命运多舛,从象牙塔中跌落泥潭,一生颠沛流离尝尽冷暖,最后还要被权力博弈牺牲,在零下六十度的冰川缝隙里沉睡九百多年。她醒来时山川日月改换,沧海变作桑田,故人往事俱已成灰,化作史书古籍上的寥寥几笔。她唯一还拥有的,只有历经轮回依然对她念念不忘的爱人罢了。
何岚氲的眼睑微微一颤。她执着坚守的铠甲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但她马上又对自己说:那又怎么样?谁的路不是自己走出来的,反正事实已经这样了,还得继续走下去。
穆辽远搂住绿夭,看了何岚氲一眼。他或许想起了一些,或许没有想起,但是他看她的眼神与以前不同了。“警|察很快就会追上来,我们先走。”
他揽着绿夭送她去副驾,帮她系好安全带,回到驾驶位打开车门正要走,何岚氲一掌拍在引擎盖上。
“她就是你偷的‘文物’?”她站在车轮前,瞥了一眼副驾位上的绿夭,“把她交回去。”
穆辽远说:“不行。那些特|警是……最上面的人直接派来的,如果她被抓回去,就会变成实验室里的标本、研究对象。你知道他们的作风……这些人不是为了科学,不知道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情来。”
原来如此。过了快一千年,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对延续寿命、永远掌握权力的欲望一点都没变。
“既然如此,那我就更不能蹚这趟浑水了。”何岚氲冷冷地说,“我们以为你只是偷东西被冤枉,罪名不严重,所以才帮你。现在看来可能是要掉脑袋的,那我不帮了,你把车钥匙、船票和其他那些东西都交出来。”
穆辽远沉默了。他低头想了片刻,放软语气:“岚氲,我们认识十几年了,看在我们以往……求求你。”
他不提还好,一提何岚氲怒气更炽。她双手按住引擎盖,倾身向前:“你是我的未婚夫!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你现在把这个女人带到我面前来,跟她生死与共去做亡命鸳鸯,你还要我帮你?你哪来的脸跟我提以往十几年!”
眼前的场景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哦,是在研究所旁边的咖啡馆,她等着他来商量婚礼的细节,他却说他上周遇到了命中注定的人,一见钟情,要跟她分手退婚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拍案而起,双手抓住身前的桌面,晚上回去才发现指甲里嵌进了木刺,全是血。
但这回是汽车前盖,坚硬的钢铁。她听到自己的指甲在金属上刮擦的声音,尖利刺耳。
她转过脸去看绿夭,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对了,你有没有告诉她你跟我已经订婚,婚约还没解除?有没有告诉她我们的‘即将结婚’和古人不一样,要先谈恋爱的?有没有告诉她,十六岁的时候你就已经睡过我了?!”
绿夭并不能完全听懂她的话,但是最后那句目眦欲裂的控诉她听明白了,面色顿时变得更加苍白惨淡。
听到那话脸色不佳的人不止她一个。岳凌霆把手环到胸前,换了个站姿靠在围墙上。
东方微曚的天光每一分钟都在扩大,远处传来两声狼犬吠叫。这声音让穆辽远紧张起来,沉声说:“我们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警察随时都会来,我真的必须走了。”
“你要给我什么交代?分手,退婚,说对不起?再说一遍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就是个错误?”
不光这么多年是错误,这么多世,全都是错误。
何岚氲脸上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笑,时而哀戚,时而又冷冽:“你可以走,但是得把她留下。”
穆辽远正色道:“岚氲,如果你真的记得前世,应该知道,我就算自己死,也不会再丢下她。”他不再理会她,转身上车发动引擎。
前盖的震动让何岚氲缩回手,碰到外套兜里一个硬硬的东西,她猛地掏出来指向挡风玻璃:“那你就去死好了!想做同命鸳鸯,我成全你们!”
穆辽远大吃一惊,飞身扑过去挡在绿夭面前;绿夭虽然不认得手|枪,但也能觉出是个危险的东西,她被安全带束在座椅上,只能抱住穆辽远,一双瞳色异常的眼睛惊恐但又无畏地瞪着她。
脑海里那些女人的声音又来了,一人叠着一人,一声高过一声,悲愤变成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嚎。
又是这样,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们情比金坚生死不离,而她好像只是一个脸谱化的恶毒反派,一个存在意义只为凸显他们真爱弥坚的丑恶怪物。
她想像那些女人一样放声嘶喊,把所有的愤懑不甘全都喊出来,但是喉咙好像被扼住了,发不出那么高亢的声音。失败过太多次,积累叠加的激烈情绪掩盖了微弱的情感,她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初衷,忘记她原本其实只是因为爱他才做这些事的。
怪物的心坚硬、冷酷、扭曲、黑暗,但若把它撕开,让黑血流尽,它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那里藏着一团细小微光,光芒中间……有一个人。
她眨了眨眼,一串泪珠不听她控制地从眼眶里滚了下来。她居然在这种时候失了气势,两只手都在发抖,甚至无法扣下扳机。
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流过眼泪,她宁可用不光彩的手段逼迫他屈服,也不愿意靠眼泪博取他的怜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也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被软弱情绪打败、控制不住会流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