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程遐身边不远的人吃惊地回过了头,是余善齐,他不敢相信地看了薄荧一眼,然后立即转头看向了身旁一动不动的人。
程遐紧绷的脸隐去了所有表情,唯有那双紧紧闭合的、微微颤抖着的苍白嘴唇透露出了他心中的波涛汹涌。
余善齐低声警醒:“……程总,快错过登机时间了。”
程遐的喉结微微动了动,冷冰冰地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听出他声音里的厌恶,余善齐心里很不好受,而他不能对程遐解释,也没有办法解释,只能把满喉的苦涩往更深处吞去。
余善齐从六年前接受秦昭远的协议那一天起,就知道他和程遐之间迟早会走到这一步,但是六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他的很多想法,即使是一只笔,用上六年也会产生感情,更何况是一个相处的时间甚至多过亲人的活生生的人,他亲眼看着没有父亲支持也没有母族扶持的程遐从公司底层过关斩将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其中有多少艰辛,也比任何人都希望程遐能够得偿所愿,然而世间万事,大多不会遂心遂意。
在幕后棋手面前,他是一枚不堪大用的废棋,在程遐面前,他是卑鄙的背叛者。
想要兼得鱼与熊掌的后果,就是鱼和熊掌一起从手中掉落。
余善齐苦笑着摇了摇头,收起发散的思绪,快步追上大步流星的程遐,程遐走得很急,就像在追赶或者逃避着什么,余善齐刚想叫住他,走在前头的程遐就踉跄了一下,向着右手面的大理石橱柜尖角上撞去。
余善齐的心在那瞬间被吊到了喉咙口,条件反射地一个跨步来到程遐身旁,一把扶住了他。
余善齐刚要叫声程总,手上传来的滚烫热度就让他变了脸色。
“怎么这么烫?”余善齐震惊地看着程遐:“你在发烧?”
程遐稳住身体,一把推开余善齐,冷冷道:“没事。”
即使本人予以否认,但任何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程遐的虚弱。余善齐原以为他的疲色是由于这五天的不眠不休、郁结于心,却没想到是他在生病的缘故,让余善齐更没想到的是,即使程遐烧得像个火球,连路都走不稳了,却还想瞒着他,一声不吭地硬撑下去。
余善齐眉心深皱,不由自主就说出了僭越的话语:“程总,你烧得太厉害了,应该先去医院看看——秦董那里,我去说。”
“我说了没事。”程遐冷冷看了他一眼:“还是你觉得自己是秦董眼前的红人,已经可以替我做出决定了?”
程遐讽刺的话语让余善齐神色黯然,余善齐半晌无言,再开口时,低声道:“如果我真的出卖了你,秦董还会等到现在才出手吗?”他顿了顿,声音更消沉了:“如果我真的出卖了你,今天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我知道。”程遐看着他,冷淡地说:“你只会回答秦昭远提出的问题,秦昭远没有关注的,你就装聋作哑。但是——”
程遐顿了顿,从那双冷淡沉静的眼睛投来的视线让余善齐无地自容:
“这没有本质区别。两方摇摆不是因为你的善心,而是懦弱。”程遐冷声说:“……你虽然不是秦昭远的人,但也不是我的人。”
余善齐脸上露出一抹悲愤,急声说:“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不,你有,只是你两方都不想得罪,故意视而不见而已。”程遐那张疲惫的面容上,唯有漆黑瞳孔中发出的目光锐利如昔:“你想过秦昭远手下有那么多人,却偏偏派你来监督我的原因吗?作为一枚潜藏在暗处的棋子,见到光亮的那一刻,就是使命终结的那一刻——余善齐,对我父亲而言,犹豫不决的你已经是枚弃子了。”
“秦昭远不喜你,即使日后秦焱上台,他也不可能会重用你。”
余善齐没说话,显然对此心知肚明。
“你面前只剩下一个选择,”程遐冷声说:“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余善齐还在思考程遐的话,程遐已经转身朝前走去,没走几步,他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刚刚看见她了吗?”
光凭程遐平静无波的声音和笔直的背影,余善齐揣摩不出他的心情,只能如实回答道:“看见了。”
“怎么样?”
余善齐含糊不清地说:“……好像瘦了。”
何止瘦了,配上薄荧本身的仙气和厌世感,余善齐都快觉得下一秒她就要变成轻烟被风吹散了。
“时守桐呢?”程遐问。
余善齐回忆了一下:“没看见。”
程遐重新朝前走去,头也不回地说:“打电话给梁平。”
两个小时后,程遐抵达了逸博集团在塞维利亚设立的南欧区办公大楼。
流畅坚毅的水泥线条不规则地包裹住了这栋六层楼高的封闭大楼的上半部分玻璃外墙,在延续了逸博总部简洁前卫的设计风格之上,逸博南欧区办公大楼又额外增添了一些现代工业风格,使得整个建筑外观更具备年轻和开放感,单从这栋暗含锋芒的建筑外观上,秦昭远大刀阔斧想要攻占海外市场的野心就可见一斑。
一楼大厅里排成两列的数十名着装整齐的中国员工在程遐踏入大楼的第一时间就整齐地弯下了腰,响亮地喊道:“欢迎程总莅临指导工作!”
程遐一步未停地穿过大厅里以模型和版画的方式陈列出的逸博集团的发展轨迹和优秀项目,头也不回地对鞠躬后立即跟上他脚步的女负责人约兰达说:
“难道公司已经萧条到让你们这些精英人才没有工作可做,只能来体验迎宾生活的地步?”
将一头红发盘在脑后,妆容干练大气的年轻女人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为难,不由求助地看向一旁的余善齐,希望这个最了解程遐心思的总裁助理能给她一点提示,然而后者目不斜视,用行动坚定地表明自己爱莫能助。
“这是谁安排的?”程遐冷声问。
约兰达犹豫了一下。
“秦焱?”程遐已经说出了答案。
约兰达心里一惊,下意识朝程遐看去,英俊苍白的男人面无波澜,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但身上溢出的磅礴气势依然让她感到肌肉发紧、紧张万分。
这股毫无悬念碾压她的威压,让女负责人想起了单独面对秦昭远的时候,那熟悉的胆战心惊。
“从今天起,秦焱下达的任何命令都必须向我通报。”
“可是,秦总他…”
“秦副总经理——代行总经理职责。”程遐冷声说:“现在总经理已经回来了,该以谁的话为准……你还需要考虑吗?”
程遐回过头,面无表情的一眼让约兰达背脊发凉。
“我要一份列出我不在的这三个月里,秦焱改变了南欧区办事处哪些方阵策略的报告——事无巨细。”他说完,移开了让约兰达倍感压力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