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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克白(十三)
抢劫、暴力袭击、谋杀……这些行为的目的和后果如此直观,有明确的刑罚规定,只要逮得住歹徒,找得到证据,受害人总还能讨到一个差不多的说法。
然而这个说法未必总能讨得到。
比如在公路上扔石头取乐,导致无辜路人车祸身亡;盗窃井盖和路灯电线,导致走夜路的人坠入井底丧命;或是社会精英人士轻描淡写地做了某个决定,导致流离失所的破产者绝望自杀……这些又该去问谁讨说法呢?
受害人家属并无贵贱之分,痛苦与怨愤也并无轻重之分,倘若看见致人伤害、死亡者能终身饱受内疚与良心的折磨,或许还可以以此稍作慰藉,可惜世人的良心大抵不够厚重,在惨重的自我谴责面前,它往往会在自我麻痹与繁多的藉口中败下阵来——
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针对你。
我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我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受害者……
可谁让你倒霉呢?
归根到底,命运才是那个行凶的贱/人啊。
市局的破烂公务车不知是什么毛病,方向盘永远回不到正位,剎车也迟钝,总觉得一不小心就要跟前车追尾,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准备罢工的颓废气息,骆闻舟本以为费总这种拿豪车当碰碰车的败家子开两步就得炸毛,没想到他只是上手的时候稍微皱了皱眉,很快就和这老态龙钟的公车混了个自来熟,倒也不显得局促。
骆闻舟注意到他的行车路线,忍不住问了一句:「往哪走?」
「恆爱私立医院,」费渡说,「周怀瑾其实就在公立医院里住了一天,录完笔录当天晚上,就转到他们家自己入股的私立里了,他弟说是太嘈杂的环境不利于身心创伤恢復——我估计是为了躲媒体。」
「他不就是腿上划了一道小口吗,我听陶然说,都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强烈谴责这种浪费医疗资源的行为,」骆闻舟伸手点了点费渡,「你们这些人注意点啊,奢侈和往往是人品败坏的第一步!」
费渡这个人可能是有什么毛病,人话说多了要死机,永远正经不过三句,听到这,他立刻见缝插针地调笑了一句:「这就算奢侈了?那现在你坐在我车里,我是不是已经奢侈得『按律当斩』了?」
骆闻舟用一副墨镜挡住大半边脸,听了这话,忍不住嘆了口气,硬是在朗朗干坤之下凹出了一个一本正经的造型:「宝贝儿,你这种酸文假醋式的撩拨,也就本人这么厚的脸皮才挂得住了,以前哄小傻子们上床的时候都用这招吗?怪不得无往不利。」
费渡收回了不怎么规矩的视线,笑而不语。
燕城市的公检法都在市中心附近,相距不远,费渡一改路线,他们俩正好要从检察院附近经过。
早秋的空气干燥,天高云淡,阳光显得有些放肆,警车静静地驶过检察院后门时,正好看见一个中年女人站在路边。
她拎着一瓶矿泉水,脖子上挂着一块展板,展板上是几个笑靥如花的小女孩。女人一双目光有些涣散,看见警车,视线下意识地跟着走,透出几分沾染了暮气的茫然。
「那是曲桐她妈。」骆闻舟看了一眼,对费渡说,「过来报案做笔录的时候我见过几次,怎么才几个月就老成这样了?」
费渡:「今天陆局还跟我聊过这事。」
骆闻舟:「嗯?」
费渡顿了顿,似有意似无意地顺着话音说:「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老人家在试探我的想法。」
骆闻舟脸没动,不动声色地把眼珠转了一圈,透过墨镜的遮挡觑着费渡:「什么想法?」
「不知道,听起来……也许他觉得我会赞成受害人家属买/凶宰了苏落盏和那一串出钱买人的恋童癖。」费渡一耸肩,「怎么,我看起来有那么强的正义感?」
骆闻舟有一会没吭声,随后他一改方才懒散的坐姿,坐直了翘起二郎腿,肢体语言显得正色了起来。
「他还划掉了我申请调阅的几个旧案。」费渡说,「我大致瞭解了一下,巧的是,那几个案子好像或多或少都有瑕疵,有的是憋屈的证据不足,有的是嫌疑人提交了精神病诊断说明……」
「费渡,」骆闻舟笑了,「是陆老总试探你,还是你想套我的话?」
车流稀疏的路口,信号灯由黄转红,费渡缓缓地踩下剎车。
「这件事我确实瞭解一点,以前我师父喝多了说漏过,」骆闻舟沉默了一会,说,「我要是没猜错,陆局划掉的旧案应该都是上一次画册计画启动的时候调过檔的吧?」
费渡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除了说自己有精神病的那个,其他几件都是未结的案子,当时画册计画的牵头人想从另一个角度重新梳理一下这些案子,希望能找到一些突破口。」
费渡静静地听着。
「但是受技术水平限制,时过境迁,很多证据都会湮灭,心理画像技术无论是从成熟度还是可
', ' ')('信度,都不能作为呈堂证供,这些未结案最后也只能作为研究材料,不可能再把嫌疑人绳之以法了,当时参加过画册计画的前辈和专家们都憋了一口气,然后就在这时,涉案的嫌疑人先后出了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
「有的发生了离奇的事故,有的失踪,还有一个自杀身亡,只留下一份投案自首的遗书,那些出现在案头的名字一个一个消失。太巧了,如果不是老天爷突然睁眼降下了什么报应,那只能是一种情况——谋杀。凶手智商极高,对死者的瞭解甚至超过死者本人,而且熟知警方办案的套路,百分之百是自己人。画册计画因此被紧急叫停,局里成立了秘密专案组,所有涉案人员停职接受调查。」
费渡听到这,明白了为什么在饭桌上陶然问起「画册计画」时,骆闻舟会避而不答。当年捲进这起案子的大概都是业内精英和相关学科的专家,现在如果还没退休,应该也都成了德高望重的前辈和管理人员。
「后来呢?」
「后来专案组终于锁定了一个嫌疑人,」骆闻舟说,「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太清楚,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能指控他。这个人是画册计画的灵魂人物,当时参与画册计画的前辈们很多都是他的学生。」
费渡立刻追问:「这个人是谁?」
骆闻舟一摇头:「我不确定,杨老没告诉我,后来我试着查过,他的檔案被封存了,不过听我师父的意思,这个人已经死了。」
「你不确定,」费渡低声说,「意思是你查到过。」
骆闻舟没承认也没摇头:「我已经说了这么多,该你开诚布公了吧——你为什么混进燕公大,为什么费尽心机地加入重启的『画册』计画?别跟我说閒得没事纯好奇。」
费渡沉默下来。
他们两个人并肩坐在狭小的汽车前座,想距不过几个拳头远,中间却彷佛隔了一道冰冷又厚重的墙。
费渡的目光微微闪烁,骆闻舟好像听得见他心里一层一层闸门开启的声音,主人在冷静地权衡着打开需要哪几道保险门,展示多少,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车载导航已经显示快到目的地的时候,骆闻舟才从费渡嘴里艰难地撬出了一句话。
「你知道我一直怀疑我爸和我妈的死有关。」费渡说,「即使你们排除了他的嫌疑,我心里还是有这种感觉,挥之不去。理论上说,直觉和人的潜意识有关,我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根深蒂固的怀疑,所以在想办法追溯小时候的事。」
「我记得当时我家有一个地下室,只有我爸自己有钥匙,连我妈也不能靠近,就像蓝鬍子家里上锁的房间,我偷偷策划了半年才弄到了钥匙和密码,溜了进去……」
骆闻舟敏锐地听出他的话音有些艰涩地停顿了一下。
「……我在他的案头看见一个打开的文件夹,里面是……咳……」费渡说到这里,好像呛了风似的咳嗽了起来,他把脸扭向窗外,关上了车窗,声音有些嘶哑地接着说,「呛住了,抱歉——里面是一打论文,我大概扫了一眼,当时太小,才认字,只依稀记得好像有『恶件』『心理创伤』之类的字眼,论文署名是『范思远』,后来我去查这个人,发现他实在太神秘了,除了曾在燕公大任教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线索。」
骆闻舟不答,一听就知道费渡在扯淡——他小时候在父母案头见到过各种文件,除了有一次撕了他爸的会议记录迭纸飞机挨了一顿臭揍以外,其他连个标点符号都没记住。
「一个生意人,为什么会在自己的秘密书房里看这些东西?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费渡把警车开进恆爱医院的停车场,「自从被我闯进去之后,我爸就把那地方废了,里面的东西也都搬得一点不剩,这么多年我也没找到他把书房里的东西搬去哪了——那一沓神秘论文是我最后的记忆。」
「哦,」骆闻舟淡淡地应了一声,等车停稳后,动手解开了安全带,也不知道接不接受费渡这个真假参半的解释,「你以后要打听什么,就直接来问我,我喜欢把话说明白一点,能告诉你的,我马上回答,不需要你出卖色相。不能说的,我就算脑细胞集体少了一半的染色体,也不会多说一个字。没必要对我用这么迂迴的方式。」
费渡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等等,你以为我约你是为了这个?」
骆闻舟不理他,伸手去推车门,费渡一把扣住他的肩。
「师兄,」费渡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我早就想问了,你是不是有点怕我?」
骆闻舟几乎把长眉扬出墨镜框:「我怕你?我怕你什么?」
「怕我浪费你的感情,怕我别有用心,怕你自己在我这失控,最后没法收场……」费渡一字一顿地说,「我哪个猜对了?」
骆闻舟的脸色沉了下来,抬手要把他从自己身上往下摘:「这你就想多……」
费渡:「还是怕我让你下不来床?」
骆闻舟:「……」
他有生以来没见过这么敢大言不惭的,着实长了好大一
', ' ')('番见识。
骆闻舟无言以对,干脆闭嘴,动手把费渡拎下了车。
两人刚从停车场出来,就看见恆爱医院门口围满了各路媒体车,一帮人伸着脖子往里张望。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出来了!」
快门声响成了一片。
「准备准备!」
「哎,你们等离近了再拍。」
「别挤!」
「这就不巧了。」费渡探头看了一眼,「周怀信没告诉我他哥今天出院。」
周怀瑾的伤其实还不如他在白沙河里呛的那口水严重,稍微处理一下就可以出院,不过毕竟是含着金勺出身的大少爷,皮肉与常人相比当然要格外娇嫩一点,他在自家的医院里躺够了三天,这才小心翼翼地坐着轮椅出门。
周怀信亲自推了轮椅接他,对门口的混乱早有准备,指挥着一大帮黑衣的保镖一拥而上,简单粗暴地把周怀瑾护在人墙后。又脱下身上那件非主流的外套,往周怀瑾身上一遮,挡住身后的镜头。
周怀瑾好脾气地笑了笑:「拍就拍吧,不用遮。」
周怀信推着他往外走,沉默片刻后,他说:「哥,你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周怀瑾风度卓绝,即使是身在轮椅上,面色憔悴,也是十分的赏心悦目,看起来果然不像周怀信亲哥:「说什么?」
周怀信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背后,在一片吵吵嚷嚷中,低声对周怀瑾说:「哥,不管怎么样,不管你干了什么……你都是我哥。」
「说什么呢,我不是你哥,还能是谁?」周怀瑾一顿之后,笑了起来,说话间,他冲周怀信一伸手。
周怀信就好似一条品相不良的瘦狗,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随即训练有素地低下头,让周怀瑾在自己头面上轻轻摩挲,紧绷的肩膀逐渐放鬆,活鬼似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太平的微笑。
周怀瑾温声说:「走,咱们回家了。」
周怀信温驯地点点头,把才纔脱下来的外套搭在了他哥腿上,小心地推着轮椅避开地上的石子。
一双眼睛远远地看着他们,心想:多温情啊。
给外面不明所以的人看一会热闹,有什么关係呢?他们还是有家财万贯,豪车保镖随行,风风光光。今天让人拍几张照片,明天就会出新闻说「遗产争端是子虚乌有,周氏未来当家人兄弟情深」。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光鲜人皮底下的龌龊事,大家都等着看社会名流浮夸做作的表演,谁也不会关心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人命。
有的人从生到死,大概只配在别人的新闻里蹭一个边缘的镜头。
可是凭什么呢?
周怀信的电话响了,他一愣之下接起来:「费爷?」
「抬头,往对面看。」
周怀信随着他的话音四下找了找,在对面的停车场看见了费渡和骆闻舟。
「警察有点事想和你们兄弟俩聊聊,」费渡衝他招招手,「怎么样,能脱身吗?咱们在前面约个地方?」
「行吧,那就……」周怀信回头看了一眼,忽然发现原本缀在他们身后的媒体们把镜头扭向了另一个方向,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手里抱着一捧花,也不过来,怯生生地,离着老远衝他们兄弟俩鞠了个躬。
「这又是什么情况?」周怀信皱起眉,「费爷,你先等等,一会我给你打回去。」
一个保镖小跑着过来,弯下腰对周怀瑾说:「周总,那姑娘是老周总车祸肇事者的家属,一直没露过面,今天不知怎么知道了您出院,找过来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话音没落,女孩已经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我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爸造成了这样的事故,可能我们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我……我就想过来看看,亲自跟人家道个歉,可能人家也不稀罕……」
周怀信看向周怀瑾。
「叫她过来吧,」周怀瑾说,「又不是她撞的,也怪可怜的。」
周怀信也不太意外,他哥在外面一向是这么个温良恭俭让的形象,他转头和保镖交代了几句,在其他人的不满声里把女孩放了进来。
隔着一条马路的费渡眯起眼:「这女孩怎么回事,有点眼熟。」
「好像是……董晓晴?」骆闻舟愣了愣,随即他掏出手机——方才陶然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请假,理由是董晓晴声称有东西要交给警方,他陪着肖海洋过去一趟,「她怎么在这,她不是……」
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直觉蹿上骆闻舟的脊背,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一伸手撑住停车场外的护栏,直接从上面翻了过去。
费渡一愣,连忙跟上。
此时,董晓晴已经抱着花来到了周怀瑾对面,她脸色苍白,身体还在微微地发着抖,拘谨地衝周怀信和周怀瑾各一欠身,连说了两句「对不起」。
周怀瑾伸手去接她手里的花:「我知道那都是意外,姑娘,没事的。」
骆闻舟三步并两步衝到医院门口,却被堵成一团的保镖和媒体挡着进不去:「警察,都给
', ' ')('我让开!」
董晓晴眼睛里好像开始闪泪花,弯下腰把一捧巨大的香水百合往周怀瑾怀里塞:「我是来……」
周怀信伸手去拦:「我哥花粉过……」
「敏」字还没来得及说,他就看见花束背后寒光一闪,电光石火间,周怀信根本来不及细想那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撞开了周怀瑾的轮椅,冰冷的触感贴上他的小腹,随后才是尖锐的刺痛瀰漫开,周怀瑾连人再轮椅一起摔在地上,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
董晓晴狠狠地把西瓜刀捅进周怀信的胸腹间,歇斯底里地吼出一句:「我是来送你上路的!」
与此同时,刚刚赶到「澜弯」小区的陶然和肖海洋根本没能把警车开进去——小区已经被消防车堵住了。
肖海洋猛地抬起头,浓烟从楼上滚滚冒出,跟消防员们的高压水枪拉回拉锯,叫骂声与哭声此起彼伏……
他心里重重地一跳。
着火点看不清,但好像正是董干家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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