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韦尔霍文斯基(四)
早晨出来还是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傍晚却突然来了一片没来由的云,无理取闹地下起小雪来。
骆闻舟把自行车当雪橇推,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滑,快溜到市局大门口的时候,陶然忽然三步并两步地赶上来,把一个包装十分喜庆的盒子挂在他车把上:「你怎么跑这么快,那么着急回家做饭啊?这是我妈从老家寄过来的腊肉,都是没吃过饲料的土猪肉做的,纯天然绿色食品,我刚在办公室分一圈了,这是你的。」
骆闻舟一句「谢谢」还没说完,就看见陶然的手搭在那腊肉盒子上,食指飞快地在上面敲了三下。
天一冷,陶然就早早地套上了乌龟壳一样的羽绒服,裹得十分厚实,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骆闻舟抬头看过去的时候,见他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立刻就知道这盒「土特产」不是单纯的土特产。
骆闻舟一顿之后,若无其事地道完了谢,把盒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一看见腊肉,就知道冬天真到了——怎么这么沉,你妈这是给你寄了多少?」
「多着呢,」陶然说,「我昨天还给师娘送了一箱。」
骆闻舟倏地一愣——陶然方才敲打盒子,是在暗示他盒子里除了腊肉还有别的东西,补上这一句话,则代表里面的东西是从师娘——杨正锋的遗孀那里拿过来的。
两个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从师娘手里拿过来的东西,只可能是杨正锋的遗物。
骆闻舟试探道:「师娘可不待见咱俩,现在不年不节的,你过去打扰,她没把你打出来?」
老杨牺牲三年了,如果她手里有什么东西,为什么现在才肯拿出来?
陶然顿了顿,目光中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
捲着雪的夜风阴冷而凛冽,能吹透皮囊,直抵肺腑,市局门口的红旗还是国庆时插上的,一直没有摘下来,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红得彷佛要刺破沉沉的暮色。
骆闻舟站住了,心里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师娘……师娘上个月去了医院,」陶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渺茫的天光,又没着没落地落回到自己脚面,轻声说,「刚刚查出了淋巴癌。」
骆闻舟一时错愕:「什么?」
「晚期,」陶然说,好像被寒风呛了嗓子,他吐字有些困难,「没多少……没多少日子了。」
「我去她那看看。」骆闻舟愣了片刻后,突然翻身上车,踩住脚蹬,「那孩子怎么办,都没毕业……」
陶然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肘,朝他摇摇头。
「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家,别打扰她休息。」陶然说着,又一次敲了腊肉的包装盒,意有所指地对他说,「你也不是人见人爱,她见了你心情未必会好——回家吃顿好的,我走了,你慢点骑。」
「陶然!」骆闻舟吐出一口白气,对着他的背影说,「她得这个病,是不是因为老杨?是不是因为老杨出事,她一直心情抑郁才会这样?」
陶然远远地衝他摆摆手,没回答。
没什么好回答的,再深究原因,也改变不了结果,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也可能这就是命。
与你是天才地才还是鬼才、有几万贯的家财、多大的权势,都没什么关係。
陶然挂在他车把上的腊肠真是不少,纍纍赘赘地压住了骆闻舟的前轮,他逆风而行,简直举步维艰。
早晨出门时,这辆车的两个轮子还像一对神通广大的风火轮,晚上回去,就彷佛成了变形的铁圈。
就在骆闻舟骑车穿过马路,往右一拐,经过购物中心门口的停车场时,他突然若有所感,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猛地反应过来他方才超的那辆车有点眼熟。
骆闻舟连忙伸脚点地剎住自行车,扭头望去,霍然和自己的车打了个照面。
他顶着一头细碎的冰雪碎渣,睁大了眼睛和自己的坐骑面面相觑。那车的发动机着着,引擎发出「嗡嗡」的响动,暖和的近光灯下,雪花簌簌地旋转而下。
费渡居然来接他了?
骆闻舟方才发沉的心好似装上了悬磁浮,「忽悠」一下浮到了半空,绕着胸口的边界游了一圈狗刨。他定了定神,假装若无其事地溜跶到车窗前,弯腰正打算敲窗户,惊喜忽然变成了惊吓——
费渡不知等了他多久,已经蜷缩在架势座睡着了,车里显然开足了暖气,而他不知是怕冷还是怎样,门窗居然是紧闭的!
骆闻舟一口凉气倒灌进胸口,肝差点裂了,伸手拍了几下车窗:「费渡,费渡!」
就在他已经打算砸车的时候,费渡总算是醒了,他有点迷茫地动了一下,好像忘了自己在哪,随后才注意到旁边的动静。
费渡伸出手指抹了一把眼睛,打开车门锁:「你下班……」
他一句问候还没说完,骆闻舟已经一把拎住他领子,把他从车里硬拽了出来,衝着他的耳朵吼了一句:「你他妈是找死还是没常识!」
', ' ')('费渡一个踉跄,从温暖如春的车里骤然掉到冰天雪地中,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彻底醒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些什么——费渡倒不是故意想闷死自己,他等骆闻舟的时候下车溜跶了几圈,实在扛不住冻,于是打算跑回车里暖和一会,只是没想到住一次院着实伤到了根本,就这么一会的功夫,手脚的血还没循环起来,人已经不小心睡着了。
费渡很少当着别人办出这么缺心眼的事,多少有点懊恼:「我其实……」
「滚滚滚,滚那边去。」骆闻舟盛怒之下,懒得听他解释,连拉再拽地把费渡扔进了副驾驶,又横衝直撞地上了车,把车飙出了停车位,一口尾气跑出足有十来米,他才又想起什么,骂骂咧咧地下车跑回来,把被遗忘的自行车和腊肉挪走,拖进了后备箱。
他把车门摔得山响,怒气衝衝地开车往家走。
费渡长到这么大,鲜少有被人对着耳朵咆哮的经历,突然被骆闻舟发作一番,他有点反应不过来的耳鸣,像刚摔碎了瓷碗的骆一锅。
他懵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为了掩饰尴尬,露出了个过于圆滑的微笑,一手撑着头,一手很不规矩地放在了骆闻舟的大腿上,压低声音说:「师兄,你这么担心我啊?」
骆闻舟不想和他聊骚,一巴掌拍开他的爪子:「滚。」
无往不胜的费总立刻调整策略,放缓了声音说:「我就是太冷了,上来暖和暖和,没想久待,刚才只是……唔,闭目养神。」
骆闻舟冷冷地说:「你闭目养神的时候连耳朵也一起闭?」
费渡:「……」
费渡这两句辩解起到了很好的反作用,骆闻舟从最初几乎肝胆俱裂的恐惧里回过神来,好像被按下哪个开关,深吸一口气,他对着费渡展开了狂轰乱炸似的长篇大论。
骆闻舟这一点深得其父真传,即兴演讲与即兴骂人都是特长,从费渡以前干过的种种混账事数落起,一直说到他刚出院就把医嘱忘了个一干二净、一大早也不知道开车去哪浪,没病找病。
到最后,他还对费渡苍白的解释发出了一句相当有力量的诘问——骆闻舟:「怕冷?怕冷你不穿秋裤!」
这个问题让费渡分外无言以对,只好保持安静,一路听训听到了家,再也没有试图插过嘴。
眼看推门进了家,骆闻舟一手拎着腊肉盒子,一手夹着「叮咣」乱响的自行车,还没有要偃旗息鼓的意思,费渡突然毫无预兆地一把搂过他,给了他一个袭击似的亲吻,这回说出了正确的台词:「师兄,我错了。」
「……」骆闻舟儘量板着脸,声气却不受控制地降了下来,「你少给我来这套。」
费渡略一低头,把脸在他肩窝里埋了一下,想了想,又说:「能罚我以身相许吗?」
骆闻舟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在他后腰上轻轻拍了一下,把自行车塞给他,指使道:「车总搬得动吧,给我搬地下室去——吃饭前活动活动,看你那肾虚样。」
费渡连忙见好就收,拎起车把,推起古朴的大「二八」去了地下室,楼梯间的柜橱上有个全身镜,他上来时无意中一抬头,发现自己嘴角居然挂着个不甚明显的微笑。
自行车的车链刚上过油,搬动过程中,在费渡笔挺熨帖的裤脚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污迹,他顿了顿,好像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笑的,这时,骆闻舟又在厨房催他:「过来帮忙,别擎等着吃,洗菜会吗?」
已经沦为「搬运工」和「洗菜小弟」的前任霸道总裁蹭了蹭鼻子:「……不会。」
骆闻舟:「什么都不会,你跟骆一锅一样没用……嘶,小兔崽子!」
人家骆一锅好好地在旁边舔着爪,也不知招谁惹谁了,听了这话,它怒不可遏,从冰箱顶上一跃而下,精准无比的降落在了骆闻舟脚背上,狠狠踩了一脚后,撒丫子飞奔而去。
寒夜里,霜花如刻,有万家灯火——
……也有不为人知的角落,瀰散着难以想像的黑暗。
女孩藏在垃圾桶里,脚下踩着黏糊糊的一团,刺鼻的味道不断刮擦着她的鼻腔,她发着抖,紧紧地缩成一团,咬着自己的手腕,黑暗中,她听见不远处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利刃剁在骨头上的闷响。
她已经十五岁了,长得像大人一样高,也许她也应该像个人一样,撞开臭气熏天的垃圾桶,出去和那个人拼了。
他们本来有两个人,二对一,或许是有机会的。
可她太懦弱了,根本不敢面对、也丝毫不敢反抗,永远是下意识地躲起来。
突然,那拖沓又沉重的脚步声重新响起,竟然越来越近,女孩的心也跟着脚步声一起颤抖起来,极度恐惧之下,她全身竟然开始发麻。
那脚步声倏地一顿,停在了垃圾桶外面。
有多远?一米?半米……还是三十公分?
女孩屏住呼吸,与一个可怕的杀人魔隔着薄薄的塑料桶,彷佛已经闻到了那个人身上的血腥气。
突然,塑料垃圾桶被人轻轻的一敲。
', ' ')('「咚」一声。
女孩紧绷的神经骤然崩断,剧烈地一哆嗦,外衣的金属拉链撞到了塑料桶壁——
诡异的轻笑在黑暗中响起,一个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荒腔走板地哼起歌来:「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起,在她藏身处不足两米的地方,一个少年的尸体悄无声息地横陈在那,眼睛被捣烂了,四肢都被砍下来,整整齐齐地在旁边排成一排,身上盖着育奋中学的校服外套。
此时是夜里十点半。
骆闻舟把家里所有含咖啡因的饮料都锁了起来,按着费渡的头,灌了他一杯热牛奶,强行逼他去睡觉。
「十点半,」费渡看了一眼表,对这种中老年人作息嗤之以鼻,「别说午夜场,社交场都还没进入主题呢,师兄,商量一下……」
骆闻舟拒绝谈判,一句话把他撅了回去:「哪那么多废话,躺下睡。」
费渡认为骆闻舟这种赤裸裸的独裁非常不可理喻,正准备抗议,就看见骆闻舟从兜里摸出一副手铐。
费渡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一声不吭地躺下了。
骆闻舟陪着他躺到了午夜前后,确准费渡睡熟了,才爬起来轻轻亲吻了他一下,离开卧室带上了门,在厨房储物间里翻出陶然给他的那箱腊肉,在扑鼻的香味中,找出了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才刚打开,一张手写的信纸就掉了出来。
那是……这年代已经很少有人会用的红色横格信纸,上面是钢笔一笔一划留下的字迹,骆闻舟曾经见过无数次的——老刑警杨正锋的字。
「佳慧,」开头称谓是他妻子的名字,杨正锋写道,「写这封信是以防万一,万一有一天我意外死了,而你发现了我留下的这些东西,希望它不要给你和欣欣带来危险。做这一行的,谁都不希望给家人带来危险,但是我已经没有人可以託付了。」
骆闻舟心里「咯噔」了一下。
「处理完我的后事,你切记,别再跟局里的人联繫,有些人已经变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你一定要小心。闻舟和陶然他们这些孩子,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心里有数,但都还太年轻,心或许有余,能力未必足,不要将他们牵扯进来,你也不要同他们来往太密切,以免后生们不知轻重,造成无谓的牺牲。」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