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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尔霍文斯基(二十)
费渡不甚明显地一顿:「魏?」
夏晓楠哽嚥着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郎乔的错觉,她觉得费渡抬眼的瞬间,眼睛里好像划过一道冷光,她于是默默把「遮住监控不合规」的提醒嚥了回去——反正这屋不止一个监控,遮一个也不影响什么。
费渡略微挽起衬衫袖子坐下:「这个魏文川是什么人?」
夏晓楠声音有些含糊地低声说:「是我们班班长。」
郎乔原本在旁边充当书记员,听到这里,笔尖倏地一顿:「你们班有几个班长?」
「一个……就他一个。」
这个魏文川是来过市局的。
冯斌被杀一案事发当天,市局接管,派人出去寻找出走中学生的同时,曾经把冯斌的班主任葛霓叫来问话,当时有个格外引人注目的少年就陪在她身边,自我介绍是他们班长。学生出了事,公安局会把老师和校领导找来问话,却不可能在不通知家长的情况下把未成年的学生也叫来,也就是说,魏文川当时是自己跟过来的!
那么如果这件事真的和他有关係,他当时看见繁忙的警局、痛不欲生的受害人家长,和那一帮瑟瑟发抖的学生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害怕吗?紧张吗?
担心校园欺凌的事情东窗事发,把自己捲进去吗?
不……郎乔仔细回忆了一下,她记得那个男生当时举止十分从容,是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从容,有风度有礼貌,见人先带三分笑——如果他焦灼不安,他们一定会注意到。
他更像是来检阅自己计画结果的,难怪找回来的四个学生在公安局里一个字都不敢说!
一层冷意蹿上了郎乔的后背。
旁边的费渡催眠似的轻声对夏晓楠说:「能讲一讲具体经过吗?」
夏晓楠低着头,眼泪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很快打湿了费渡给她的名片,她紧紧地捏着它,好像那张小纸片是救命的稻草。
「十二月初的时候,有一天我不太舒服,请假没去上体育课,一个人在教室里看书,冯斌突然不知怎么回到了班里,告诉我,我就是今年的……今年的……」
「鹿。」费渡接上她的话音,「我听说你高中才刚刚转到育奋,看来已经知道他们所谓的『鹿』是什么了,对吗?」
夏晓楠缩紧了肩膀:「……我看见他们弄过王潇。」
费渡十分温和地做出倾听的姿态。
「她们……王潇同寝和隔壁寝室的几个女生,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把她的被缛扔到窗外,还推她、打她,骂了好多难听的话,我当时正好经过寝室楼下,被子砸下来吓了我一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旁边的女生告诉我,王潇就是『鹿』,是每年大家一起选出来的最讨厌的人,她又脏又贱,谁跟她住一个寝室谁倒霉。后来对面男生寝室来人,笑嘻嘻地说,『这已经是我的奴隶了,你们怎么又打她』,他还给打人的女生们掏了几百块钱。」
「……」郎乔回忆了一下自己听个演唱会都得攒一学期钱的中学时代,简直如听天方夜谭,「几百块?」
「应该是五百,」夏晓楠以为她在问具体数额,顺口回答说,「因为我记得,接钱的女生数了数,说『怎么变成五百了,又少一百,王潇你天天降价』……就是类似这样的话。」
「王潇不吭声,一个人把她掉的东西都捡起来,那些女生们就不让她进寝室楼,说是已经把她『卖了』,叫她去找买主,然后那个男生衝她招招手,她就……就……去了男生寝室……」
「什么?」郎乔听到这里,差点原地起跳,瞠目结舌好一会,她有些结巴地说,「这也、这也太不像话了,你们寝室楼没有老师吗?不管吗?」
「有老师,」夏晓楠低声说,「但是不管……不敢管的。」
费渡倒了两杯水,在郎乔和夏晓楠面前各自放了一杯,又对夏晓楠说:「所以你很怕自己也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夏晓楠几不可闻地从喉咙中挤出一句:「那天我站在旁边,看她自己捡那些东西,捡起来又拿不了,拿起这个掉下去那个,我……很想帮她……可是……」
大概只有摔在地上没人扶的人,才会后悔自己当初也没有去扶别人。
费渡微微一哂,没接这茬,只是又问:「冯斌告诉你他有办法,对不对?他有没有跟你详细说过他从学校出走后打算想干什么?」
夏晓楠说:「他说他在校外有一个朋友,很有门路,已经联繫好了,要把这件事捅出去,他也受够这个学校了。」
费渡:「这个朋友是谁?」
「不知道真名,只有个不知是笔名还是网名的……很长,好像叫『向沙托夫问好』。他答应过我们,会把学校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公布出来。」
费渡无声地看了一眼墙角——墙角屋顶上还有另外一个不起眼的监控摄像头,他彷佛和监控后面的视线遥遥对视了一眼:「这个朋友你见过吗?」
夏晓楠茫
', ' ')('然地摇摇头:「没有,冯斌说那个人最近在外地,不过已经约好了圣诞节回来,我们在宾馆住着等他几天就好……但……但我们……没来得及。」
「你既然已经决定跟冯斌走了,为什么后来又反悔?」
「因为……就在我们出走前一天,魏文川找上了我。他说他什么都知道,包括我们打算怎么走、什么时候走,去哪,都有谁……他让我想清楚,因为没人会管学校里这些鸡毛蒜皮,最多找几个学生出来道个歉而已,以后还会更变本加厉……再说媒体,学校……都有他们家的门路……外面的社会也和学校一样,也分三六九等,也有人说了算,他有办法提前知道我们的行程和计画,也有办法让我再也不能上学……不信、不信就试试。」
费渡嘆了口气,因为知道这段话并非单纯的威胁——还是实话实说的威胁:「所以你屈服了。」
「我……魏文川告诉我,这次我被选为鹿,其实是梁右京的意思,因为考试抢了她的风头,害她在父母面前丢人——她妈妈是校董之一,就算她在学校里杀了人都能摆平,别人根本不敢惹她,除非他亲自去和梁右京开口说……」
「他要你做什么?」
「他给了我一个有追踪窃听功能的手机……还、还答应我,只要这次的事过去,我就能安安稳稳地上完高中毕业,没人会来找我的麻烦。」
「你当时知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夏晓楠拚命地摇着头,「我真的不知道……那天去钟鼓楼,突然遇上……遇上那个人,当时我吓懵了,冯斌推我,对我说『快跑』的时候,我根本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那么黑,我甚至以为他只是被人从背后打了……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那个人……」
不知道那个人拿着刀,不知道冯斌那声充满恐惧的「快跑」是在后背被砍伤的情况下脱口而出的。
因为太黑了,突如其来的袭击又让人来不及反应。
只是被人从身后打了一棍吧?魏文川只是找来了一群小流氓,想动手教训冯斌一顿吧?
她心里这样自我安慰,五官六感也只好从善如流,跟着她自欺欺人。
「所以你到最后也没有扔掉那台手机?」郎乔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夏晓楠脸上血色褪尽。
难怪凶手不徐不疾、游刃有余。
费渡说:「结果你们不小心钻进了一条死胡同……孩子,放鬆一点好吗?你给出的信息越详细,我们就越是能抓住害死冯斌的凶手。」
夏晓楠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小鹿似的眼睛张皇失措地看向费渡。
费渡试着放软了声音,缓缓地引导她:「当时情况非常紧急,冯斌一眼看见面前是条死胡同,可是再要退出去也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他让你躲进一个垃圾桶里。那天很晚了,一人高的垃圾桶里泛着刺鼻难闻的馊味,你头顶盖着塑料的盖子,四周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外面传来声音……听见了什么?」
「……救命。」夏晓楠沉默了好一会,才喃喃地说,「他刚开始叫救命,没人应,然后他语无伦次地试着和那个凶手说话,问他是谁,还答应把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他,那个凶手……一直都没吭声,然后没多久,我听见凌乱的脚步声、一阵乱响……还有惨叫……后来……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又过了一会,我听见笑声,还有……还有重物一下一下跺着地的声音……」
那不是重物跺地,是卢国盛砍下冯斌四肢时发出的闷响。
「然后那个人向我走过来,他、他知道我躲在哪,我太害怕了,他还哼着歌……」夏晓楠学了几句,「『小兔儿乖乖,把门开开』……」
郎乔的胳膊上迅速蹿起一层鸡皮疙瘩。
「然后我就被他从垃圾桶里翻了出来!我吓死了,连气都忘了喘,他就、就衝我伸出手,拿走了我的书包,搜走了我的手机和钱包……我以为我死定了,可……可他居然只是衝我笑了一下,拿着我的手机晃了晃,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我这时才看见冯斌……冯斌……」
夏晓楠好像重新回到那一场午夜噩梦中,双眼失去焦距,在原地不住地倒着气。
费渡一探身握住了她的手,掌心那一点温度烙在女孩冰凉的手背上,猛地将她唤回到现实,她一愣之下,崩溃似的将整个人攀附在费渡的手上,像是命悬于此一线:「对不起,我害怕……」
但凡凡胎,一生有千百种遗憾,诸多种种,大抵都可归于这六个字。
对不起,我害怕。
监控室里注视着这场对话的骆闻舟面沉似水地一转身,打电话给陶然:「涉案学生和家长们联繫上了吗,怎么说?」
陶然那边环境十分嘈杂:「有点乱,学校在跟我打太极,我这五分钟已经接了七八个律师的电话了,我说这些富家子弟……」
「全部带回来,包括宿舍楼值班老师和学校管事的,」骆闻舟冷冷地说,「育奋中学的学生涉嫌虐待和集体性/侵。」
「什么?」陶然
', ' ')('先是震惊,一顿之后立刻说,「我这就去!」
骆闻舟挂断了电话,站在监控室门口,长长地吐出口气,然后他想起了什么,低头翻开了手机里那个新下载的听书软件。
这一期,朗读者的投稿题目是「魔鬼在虚无的夜色里彷徨——《群魔》陀思妥耶夫斯基」。
「沙托夫」是书中一个被当做「告密者」谋杀的角色,如此微妙地与冯斌的遭遇重合。
而当时和冯斌联繫,答应把育奋中学的龌龊事昭告天下的那个人……怎么会如此正好地取名叫「向沙托夫问好」?
某个人……或是某一种势力,早在冯斌决定带夏晓楠出走的时候,就已经预计到了这场血案吗?
他们是策划者还是推动者?
为什么这一次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亮相?
骆闻舟站在狭长的楼道里,连抽了两根烟,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苍茫的天色,正是天阴欲雪,他想起了那天他和费渡在钟鼓楼的小巷子里碰到的神秘巡查员,觉得自己彷佛伸出手,就碰到了平静的水面下汹涌的暗流。
市局的强势介入,像一把锋利的扳手,强行撬开了藏污纳垢的墙角。
这天下午,育奋中学全体停课,警方干脆征用了校办公室,把所有在校生分开谈话,所有涉事老师与校工被一锅端回了市局,高压下重见天日的学生们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吐露了实情,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当天傍晚,小胖子张逸凡像他衣服上的超人和举起的拳头一样,,贴到了网上,短暂的寂静过后,沉默的羔羊们终于停下迷茫的脚步,发出微弱的吼声……渐渐汇聚成咆哮。
震惊的家长们蜂拥而至,险些在市局门口动手。
混乱的调查取证工作一直持续到深夜十点,才因为考虑到未成年人的身体和精神情况而暂停,倒霉的陶然一张乌鸦嘴一语成谶——週末果然得加班。
回家路上,话没说两句,费渡就不吭声了。
骆闻舟偏头一看,见他窝在副驾上,居然保持着端坐就睡着了,只好把暖风开到最大,一路儘可能平稳地开回家,在进入小区时才抓住费渡的手轻轻摇了摇:「醒醒,要下车了,别吹了冷风。」
费渡后腰坐得有些僵硬,勉强应了一声,人还没醒过来,发着呆盯着正前方,一直到骆闻舟停车入位。
「看什么呢?」骆闻舟伸手在他头上抓了一把,摸了摸他温热的脖颈,又用力紧了紧他的围巾,「快回家。」
「你家……」费渡声音有些沙哑,抬手一指,「为什么亮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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