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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洮松了松领子,徐徐走下观礼台。
台外,画云山庄楼阁重重,从这一处的廊桥望出去,灰蒙蒙的天空下人海攒动,又让青瓦与雕梁分隔成一片又一片。
如果他有心,可以听得见每个人说什么。不过近些年内功深厚如他,只觉得喧闹无比,把好好的秋天都燥热起来。
“高宗主…不,高盟主!”
侍者在廊下候着,见他往这边来,连忙诚惶诚恐地作揖。
高洮笑笑,心中很受用:“无妨,继任典礼在明日,怎么叫都可以。是什么事情?”
那侍者看着精明,却唯唯诺诺地说不出话来。高洮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他才终于把话说清了:原来是现盟主请他西面联翩阁一叙——就这点小事。
随着侍者转进西面一侧,高洮察觉到一种熟悉的味道,近似于本宗的符砂焦味,却不很一样。直到由侍者引着上了联翩阁,这才知道那人吞吞吐吐些什么。
一个颀长而有些阴沉的青年坐在里面,见他来了似乎也有一瞬惊讶,而后迟疑着站起身:“高宗主。”
高洮点头。僵持了片刻,高洮毕竟是长辈,主动坐在对面的席位,抬手示意对方坐下:“喻盟主让你来的?”
那人答是,却不照做,依旧站在那。僵持了一会,又认了命似的拉开竹椅坐回去:
“…宗主近来身体如何?”
“尚可。”高洮回应得很是简短:“令堂呢?”
青年答:“她很好。”
又是一阵沉默。
“三位公子如何?”
“高阮已经学着控制傀儡线了,高陵进度慢一些,还在背书。”
青年点点头,高洮没提三公子如何,他也不很在乎最小的那个。他开口,想提醒要注意着让高阮练习时离远些——木人高大僵硬,小孩子被撞到可不好。但是面前人是还阳宗主,就没有把这句废话说出来。
高洮没想过今日会见到他,正是心烦意乱,见对方动嘴却没声音,以为是自己没听清:“你…成掌门,说什么?”
“…高宗主,折煞我了。”
听了这称呼,青年面部肌肉极快地跳了一下,好像被针刺了似的。高洮察觉了,莫名有些快意:
“那么,成姜,你再说一遍。”
“我说高宗主折煞我了。”
“不会。毕竟高阮高陵还要叫你舅舅。本座称一声掌门,你也没什么担不起的——返生门这几年不是也很好么?”
“你是真心说的?”
“怎么不是真心说的?”
“那谢过高宗主了。”叫成姜的青年深深看了他一眼,面上一切如常,而后伸手挽了袖子,扶起两个斗笠似的茶盏,倒上茶水。
他的手掌宽而长,托起壶来,一起一落稳稳当当,天生是批符画箓行针布阵的材料。再往上,小臂拢在鸦色的外袍下,腕上松石金玉,一干华贵的颜色若隐若现。
不错,这才显得他没那么病恹恹的。高洮收回目光,接过茶来放在面前,眼看着成姜又行云流水倒了另一杯茶,自顾自喝了一口,便睨着他:
“不烫?”
“不烫。”
成姜眼也不抬。两个人又不说话了。一室间,只有茶水飘飘悠悠的蒸气。
窗外鸟低低飞过,依旧是高洮先开口:
“喻盟主是单要你来这里等,还是说了别的什么事?”
“昨日他差人送的口信,要我今日未时来联翩阁。也许是他近两年发觉神农谷的方剂药效甚微,才转向返生门…”
“毕竟尸傀一脉同样长于机理气蕴。是,死人都能站起来,何况活人呢。”
高洮颇为自得。虽说近年还阳宗人才凋敝,但是作为宗主,他二十年前就已经是公认的傀儡术第一人了,木偶泥像血肉白骨,只要有个大致的人形,没有不能为他效力的。
“我这样想,只是——”
“只是继任者便是本座,他却舍近求远问了你?”
被对方挑明,成姜面无表情,默认了。高洮一派云淡风轻:“无妨,你大可说出来,毕竟喻盟主只是要本座同你见一见面,毕竟是一番好意,不可辜负。”
言下之意就是要我别做什么前波让后波的美梦。成姜面无表情,心中感慨:谁说不是好意?难道我看着像要拂了盟主面子?分明是你急着打断我,还要端出一派容人雅量。
毕竟深知对方为人,成姜也不期待有第二种态度:“喻盟主难得备好了茶,那么宗主与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吧。”
两人说得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然而没滋味的话说出来,就像没滋味的菜,端上来,也就只是搁在那而已。
再没有一团和气的材料能聊了,一个明着把玩空杯,一个暗中捻着扳指,都是心事重重。毕竟那么多陈芝麻烂谷子‘珠玉在前’,都知道对方心里有气,但也都觉得理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毕竟座下弟子多年来音讯全无,高洮忍不住问道:
“
', ' ')('卢芽呢?”
“她也很好,南下云游去了,逍遥快活。”
“你们没有成婚?”
仿佛听了个老土的笑话,黑衣青年身体后仰,似笑非笑。高洮最讨厌他这个样子,故弄玄虚让他觉得抓不住,猜不透:“你们…”
“我们关系好得很,我来画云山庄前,她还回来见我。”
等着吧。陈年旧事,高洮心中暗道:等她发现自己叛出还阳宗,仅仅是你挑衅我的添头,看你们还好得下去么?
怨归怨,表面功夫依旧滴水不漏:“毕竟过去这么久,我们也不要觉得有什么不好说不好听的了。那时你能说动她,我着实惊讶。从前还以为你是很厌烦她的。”
“她是有本事的人,你向着她,我羡慕她,都无可厚非。”
高洮一挑眉:“你希望我向着你?”
“向着我不好吗?”成姜微微耸肩,展开双臂,仿佛要高洮看清这一身状似低调的装束价值几何。
是了,你也是有本事的人。高洮承认,十年来武学式微武林内斗,还阳宗尚且人才零落,成姜领着那个小门派不退反进,的确太难得。
“但是若真如你所说,我与卢芽更亲近,那她也没有舍还阳宗而就你的理由了。”
虽笑未必和呀,这也不是什么悟不到的哲理。成姜小时候还用的高洮的字,拿着毛笔对着帖子,歪歪扭扭地学写虽哭未必戚。可见高宗主断然不会不懂这道理,只是对于卢芽出走,他看着仿佛真不明白。
也许是真的,也许是装的。成姜观察着,没能从那张庄重和煦的脸上看出情绪,倍感遗憾:“她从还阳宗出走,是因为她乐意听我的话;而我乐意和她说话,是不想她年纪轻轻就得在你床上走一遭。”
虚伪。高洮摆摆手:“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骗骗别的人也就算了。那么多炼体的宗门里从来是长辈采补晚辈,能耐大的采补能耐小的。有什么好怨的,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不是还阳宗融了合欢宗的心法、你高洮又娶了乌鹊神寨的婆姨,炼尸的还阳宗就走上炼体路子了。这件事从来都是一道坎,成姜连反驳都懒得多说:“返生门没有这种规矩。”
高洮却不放过他,嗤笑:“还阳宗一百八十年基业,是以我们做了什么,规矩上就有了什么。返生门凭着你起死回生有八年么?驭尸是耗命的本事,你年轻时底下人当然指着你敛财吃饭、听你的话。等到老了…不,不用老了,只需到本座这个年纪,修傀儡术的谁都是一个路子,没差。”
总拿年纪充架子,你大我有一轮么?成姜不接他这个茬,放下杯子,故意半开玩笑似的:“啊,我说您怎么穿着这毛领子。怎么,采补采补,采到虚不受补了?”
事实上,高洮近几年没有太多出手的机会,更没有那么多纵欲的心思。比起和几个年轻漂亮的男女大被同眠,他更倾向于借着继任盟主的东风,再刮些钱来以备晚年之用——这才是正经事。
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他不想叫成姜知道自己收了心,更不想叫对方用玩笑话糊弄过去,白生一口闷气:“一别数年,真想问问成掌门在哪学得如此舌灿莲花。劝你还是改改,别今后吃了火药,又得吃苦头。”
“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成姜回呛。
他不愿和高洮争吵,他们从前已经吵过太多次,以至于现在一点点的火星,都要敏感地烧起来:“我今后如何在所不论,总归是船小好调头。倒是你那一套能耐大,吃苦也要比我吃得饱一些。”
高洮不为所动:“我可不知道武林还有想要调头的船主。问问教浪拍碎的那些人,几个是想调头的,又有多少是因为小船经不起风雨,拼了命也要给大船掌掌舵的?”
“那也得看小船是谁的不是?至于您的艨艟么…还阳宗,还是老样子?我似乎听说平王府为宫里引荐了一位还阳宗的新秀。圣上最爱重的兄弟,料想看人是不会错的,不知是哪位弟子有此殊荣?”
“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成掌门。”
成姜心中无名火起,果然和高洮见面,不愿提的事不能提的人,都躲不过去:
“不足为外人道也,那就道道内人的事。她那个废物兄弟如何了?乌鹊神教出来的男女空有皮囊,在禄原县侯面前都能说错话,你总不会还敢叫他面圣吧?”
高洮如今的内人是乌鹊神教教主的女儿,人称乌梢夫人。她早年看准了火铳兴起的大势,数万白银连着本门秘法充作嫁妆,铁了心嫁给当年还不是宗主的高洮。
投资够决绝,收益也来得够快。刀枪剑戟一并衰微,反而是傀儡符砂五毒一类旁门左道翻了身。如今还阳宗一家独大,她那教主母亲甚至主动送小儿子乌桕拜在高洮门下。而去年乌桕说错话为还阳宗惹了祸,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好灵通的消息啊,成掌门。耳报神这么精明,为什么不把最后这一点也打听出来?”
“以你们的关系,平王举才不过是走个过场,这消息不难猜。”
高洮和平王私交甚笃,在还阳宗不是
', ' ')('秘密,成姜对此嗤之以鼻:“你当我走了几年…再说还阳宗但凡拿得出手的弟子,两只手就数的过来,哪个不是我替你教的?”
一句话,就好像功劳全是他的了。
窗外无风,只觉燥热。高洮虚扶着凉下来的茶盏,指尖慢慢敲着,发出细小的咔咔声。
“又说笑了。你若是真有教人本领的能力,今年的武林大会返生门怎么会止步四十名呢。”
“这要问高宗主了。”
“成姜,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现在还相信是本座在针对你。”高洮语气轻蔑:
“我很好奇是不是你出门摔了一跤,也要说是还阳宗买通了石头。听好了,本座明日才继任盟主,在那之前我没有能力,更没有闲心操控武林大会,只为了打压谁。”
高洮授意其附庸排挤返生门,这件事是成姜在与高陵私下见面时套出来的。都说小孩子常撒谎,但这一家人中,三个孩子显然都没有父母那般将谎言信手拈来的能力。高洮未必不知道二儿子泄了密,他只是乐于仗着对方没有证据侃侃而谈:
“若是有人忌惮还阳宗才打压你,那也不该算在本座头上,是不是?你或是怨他们拜高踩低,或是怨自己人微言轻,都可以。只是日子还是要过的,什么时候你把弟子送进十六名,再来与我说公平吧。”
武林大会上还阳宗弟子连年夺魁,今年参赛的五人中最不济的那一个也拿到了十六名,故而有此一说。因高洮从中作梗,返生门今年少了许多献金的贵人,因此对于这位“公平”的十六名,成姜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您说姚沐风?那可真是厚厚积而薄发,三年才通读金石经的‘天才’,哈哈…高宗主雕琢他是为了跟我置气,如今他还是朽木一块,倒显得您老了。”
眼看高洮面上浓云泼墨,成姜自觉占了上风:“你那些天材地宝供着,我猜要是他不出岔子,你是要把他也塞进前十名的吧?还跟外人夸他,说什么忠心难得,不怕人家连你带我一起笑话——除了你,他有的选么?就是在我门口跪三天磕头奉茶,我也不要他。”
他近年很少说如此刻薄的话。而高洮听了反倒冷静下来,缓缓道:“你有这么忌恨他的一天,就证明他做得不错。”
还阳宗阶下一条看门狗,有什么好忌恨的?成姜仗着天赋异禀,从来看不起姚沐风,这话倒是微妙地刺痛了他,牙缝里挤出一声笑:“倒真让你转性了,还以为你的新宠会是乌桕、宇文鸾一类…”
“这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啊。”
“……”
又是同样的一句话。成姜一瞬沉默,而后笑得十分怪异:“这有什么?谈谈弟子的学业罢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让我看看他们为了你能做到什么程度——《避火》还是《合和》?”
哦,他果然在意这个。高洮只当没听见他的冒犯,一幅可惜的样子:“同宗一脉,告诉你也没什么的,可你不该带走卢芽。我最爱重有天赋的弟子,你却挑唆她离开,让我伤心。”
太刻意了,高洮。成姜恨恨道。高洮反问,那你生什么气?
“弟子们苦修十几年来的修为,一朝被当做药人采补作践,我生气不该吗?”
高洮冷冷地讥笑:“呵,翻来覆去地提这事,就这么关心同门情谊?不对呀,你用太阴尸傀卸下你两位师叔祖胳膊的时候,我记得他们可只是批评了你几句,没有作践谁吧?”
“倚老卖老,活该。能耐大的欺负能耐小的,这不是你说的吗?”
“是我说的。呵,你强的时候就不厌烦弱肉强食那一套了,好灵活啊。”
“这也是你教的,师父!”
嚓。
成姜面前的空杯子齐齐裂成两半,仿佛丹炉遇冰水。
内力外泄,高洮只觉怒气直冲头顶,枯藤似的黑纹一瞬间爬上了下颌。
对于成姜,高洮自信的确是倾囊相授,还给了他代师授课的机会,可他呢?狐假虎威几次三番打伤同门,这也就罢了,屡次抗命后,又散播高氏的秘辛,发动信众以停止供奉向还阳宗施压,简直是欺师灭祖。
江湖是个无形的概念,最最笼统地概括,不过是“天圆地方”,就像一枚铜币。而江湖中人却是有形的,所以即使他们不想,或不想承认,也都不可避免地站在那一块方孔里。
若非涉及到真金白银,高洮从不会承认自己忌惮谁,憎恨谁。平时修炼遇到瓶颈,吸干一两个弟子也觉得理所应当,于是到了成姜这,还留了一点修为半条命,他认为自己已经很仁慈了。
正是世上这样理所当然的人,造就了无数不平事。他强的时候,就认定有弱者心怀不轨,故而长久地在内斗之路上下求索。十年前有人信他的一套“理所当然”,鞍前马后为他杀人传谣排除异己。直到被不容置疑地拿走了太多东西,巴掌打到自己脸上,才知道疼了。
“啊,我忘了,贵宗门物尽其用之后,已经把我除名了。”
尸傀术修炼大成后傀师的面纹霎是可怖,成姜非但不怕,反倒有些快意。指尖一
', ' ')('勾碎片,挑起一根蛛丝般细韧的线,中指与食指摩擦两下,茶盏便被片刻前伤害它的利器缠好,恢复如初。
归根到底,他还是得了高洮的真传,好比这操纵金属丝的本事,又好比他自己被逐出宗门,贫弱交加的时候,也敢于对外一口咬定是强者仗势欺人:
宗主高洮走火入魔,自己一片孝心为救师父自甘献上大半修为,奈何奸人陷害,被本派扫地出门。
故事编得半真半假黑白分明,又不失转圜余地,一传十十传百,搞得人人都在想:汉高祖杀淮阴侯,尚且要问吕后出个欲盖弥彰的主意。还阳宗好霸道啊,卸磨杀驴也就罢了,竟不避着人的。
“除名好啊,不用伺候你那可笑的自尊心。我现在懒得猜,也用不着猜你要干什么了!”
“我只要你听我的话!”
高洮大怒,枯藤盘旋而上:“这很难吗?你很亏吗?识字、制符、傀儡术,凡是我会的什么没有教你,你母亲还是我救回来的!哪怕有一件事是我对不起你的!”
“你敢说没有?你一场疑心病,就给我安了这么个身份去试探你那新夫人,害得我日子过得如履薄冰。乌梢处处苛待我,你只当看不见。直到我母亲险些丧命…高洮,你自我催眠也有个限度吧!”
“靠着和我沾亲带故,赚了多少你自己最清楚。至于高洋拿你母亲威胁你,是因为你拿了他的把柄上蹿下跳。为了收拾你的烂摊子,我落下个兄弟反目的话柄,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威胁他是因为老宗主属意他,而不是你!该死的,你杀了高洋本就是计划之中的事,说的好像是为了我一样,省省吧!有人心疼你替你出头,你当年不是受用得很吗?”
烂账。
人家的仇是放不下的,自己的恩是忘不了的,怒目而视,不知道谁亏欠谁多一些。说真话,早习惯了对外人添油加醋;说谎话,偏偏眼前人记得最清楚。有很多话要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来这里就是个错误。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既如此,本座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有…”
余光扫过杯中,明明无风,茶水竟向另一边不自然地震动,分明是木楼上来了新客。高洮警惕:“什么人!”
不等他出手,绿松石下几道银光,雨幕横飞般破窗而过,果然有人被击中,猛烈挣扎起来。
成姜不缓不急,一拉傀儡线,对面那人生生被他悬空提起,摔在二人面前——竟是那引高洮来联翩阁的小侍者。
“小人…小人是来…送一壶茶水…”
侍者的胸腔被傀儡线捅了个对穿,口中不住地往外冒血沫子,匍一落地便不住地磕头,喉咙咔啦咔啦地求饶:“求求二位大人…求求…”
你怎么说?成姜问,他断开手中的线,那侍者蜷得舒服了些,整个人伏在地上。高洮看了一眼侍者背后破体而出的半截尖钩,不置可否,三指探进他衣领,在后颈下方抹了一下,那人打了个寒颤,便再也不动了。
“了不起,目无全人。”
跟着高洮十年,始终没有学会这一招。成姜眼看着那人栽倒:“喻盟主那边呢?”
尸体尚温热,高洮从它背后取下鸟蛛钩,这东西在活体内存放太久会变形,那时就不好摘下来了:“他在窗外站着,我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这样惊人的内功,你当喻昆叫他来只为了端茶倒水?”
“也许只是你老了。”成姜双臂抱胸,用鞋尖将那死人调成一个合适的角度:“你打碎杯子的时候,他就在那,只是你没发觉。”
“所以他也听了好一会了。啊,怪不得你一直在掩饰你的那些事…红砒?”
成姜无言扔下一小包毒粉,踢到尸体跟前:“要是炼成活尸送回去,还能替你打探打探消息,可惜时间不够。”
没必要。高洮不耐:“喻昆那老匹夫这两年贫病交加,还抓着这偌大的山庄不放手,不把自己饿死就不错了——看看这茶,亏得你能喝进去——我就是杀了他儿子他也不敢说一句话。他若问起来,就说…”
“画云山庄的侍者意欲下毒谋害我二人,你不得已出手。”
高洮满意点头,面纹渐渐隐去。
“我为什么听你的?”
“不听也可以,今日与我会面又杀伤侍者,想必对返生门不是个大影响。人走,留下半张脸皮。成掌门丢了脸,那玉裹金装的行头,”高洮擦拭着鸟蛛钩扣,“也撑不住几天了。”
其实自从喻盟主的心思被高洮挑明,成姜就打定主意不叫他坐收渔利。他本就不是真的打算离开,此刻只是叹息:好名声,真难得。下多少工夫费多少心,一朝一夕就毁去了。
“他那副样子,也就骗骗你这种蠢货。什么人做和事佬会不事先通气就把人拉到一个屋檐下?分明是盼着我和你大打出手,好叫我大宴名士做了盟主,倒显得他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善人。”
“或是从我这听去些新盟主的丑事。哈…今日我只是见了高宗主,聊了些功法心得,随他怎么说。”
', ' ')('返生门毕竟根基尚浅,成姜乐得退让一步,作为高洮揽下责任的偿还。眼看着高洮擦净了那串银钩,对着光端详:“好久没见这东西了,两个月只能出一只。”
“这个你做了半年。怎么,提醒我知恩图报?”
“小人之心。”
高洮心思被挑明,把鸟蛛钩扔回去,对方接住收回袖中,压在手串下:“他们现在不用这个了?”
“有工匠做,我也懒得管。”
看来是用得不好。成姜想。还阳宗如日中天,高洮早八百年就没了亲自教导弟子的心气,别说亲自做机关武器了,对着新招的废料指点几句都难得,干脆全部打包扔给徒子徒孙,自己乐得轻松。
“你倒是尽心尽力,也许我该让他们去返生门听你讲几节课。”
返生门作为后起之秀,亲近还阳宗不是坏事。成姜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只是年轻气盛,想起往事依旧有些气不过:“毕竟是和整个武林作对,一个不小心就要被人置于死地。这样殚精竭虑了还做不出成绩,活着干什么。”
听出他在赌气,高洮终于有个长辈的样子,语气宽和了很多:“你又在指桑骂槐,没人要置你于死地。”
成姜这才配合着递了个台阶过去:“你没有?那么多针对返生门的阴招,总不会是为了把我逼回还阳宗吧。”
高洮接得很快:“你想回我不拦着。”
“你是真心说的?”
“你说呢?”
“我说不出,喻昆即盟主位的典礼后我叫人递过帖子,你没有回,看着可不像真心的。”
“你也不是诚心递的帖子。作为晚辈,拜帖写得不伦不类,大庭广众之下隔座送来,江湖上没有这样的规矩。”
“江湖就是一大滩水。”成姜冷哼一声:“而江湖中人,要讲究论资排辈,讲究师出有名,无数的规矩无数的教条烦得很…你看,是人把水搅混了。”
你讨厌教条,是因为教条没让你得利。高洮不屑于和虚伪的年轻人论道,随着年岁见长,更是不爱听这种看似有哲理,实则狗屁不通的话:
“随你怎么说吧,你现在也是做掌门的人了,也知道江湖是不同则不和,总不至于这点事拎不清。”
愈是在功法上登峰造极,高洮愈是确信这一切不过是一门生意,而号称自己混迹江湖名声响亮的,全都是做生意的人。使刀剑斧钺的商人们的游戏规则一通百通,比方说:情深义重不是规矩,宣传情深义重才是规矩——但你表面也得做个情深义重的样子,人家才会接受你。
“明日大典后你重新拜师,从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旁人看来也不失体面了,怎么样?”
原来是拿我当万众归心的饶头,丰富你那买来的盟主就任典。成姜讨厌人云亦云的繁文缛节,它们害得他得了个叛徒的帽子,以至于在道德方面处于劣势,生意做得无比困难。
此刻情形更是棘手,若明日参会便是服软认错,落了下风,彻底捡还阳宗的残羹冷炙;可此时不答应,高洮傲慢自大,返生门必然错失良机。
高洮见他不说话,自觉被驳了面子,脸色又阴下来。这时成姜才忽然开口:“若是为了还阳宗的名声响亮些,我倒有个更好的办法,教你我都占得便宜。”
“说。”
“毕竟是要向世人宣布和好,大可以编些跌宕的情节,最终你幡然醒悟我倦飞知还,重修旧好,不怕没有人远播这一段‘佳话’,供养人听得高兴,还怕送不来金银么?”
招数虽然不高明,却正好合了高洮的意:要不是为了吸引供养人的注意,他绝不会招收那么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弟子,更不会在继任典上弄出这大宴武林的排场,当他钱多烧心么?
成姜知道高洮有赞同的苗头,趁热打铁:“好不容易达成一致,不如把价值发挥得大一些,总归比在就任大典上锦上添花强。”
“这不难。”高洮思索,指甲轻轻敲着桌面:“只是这样赚名声是要造势的,或许得年才能完成。”
用不了那么久。成姜解释道:“起初只要两个宗门表现得势同水火即可,况且寻常人追捧武学没几个是为了振兴武林,不过是想窥探我们这些人性情如何、相貌如何,又有什么阴私——有的是人买账。”
这计划需得是还阳宗挑大梁,返生门鸟随鲲鹏借着力飞,一本万利。故而就是吃了亏,也不会蠢得把这事宣扬出去。高洮没什么顾虑,他不说话,等着成姜再让些利出来。
“后续还阳宗造势,返生门都会尽量配合,在民间正正你的风评。至于我,事成之后,偶尔帮你教几个学生也不费什么事。”
喻昆啊喻昆,你也想不到自己坏心办了好事吧。终于听到了可以接受的答案,高洮从容瞥过地上那睁眼睛渗血的尸体,慢条斯理道:
“两个宗门配合起来倒也容易,只要供养人注意到即可,先放出些难辨真假的纠葛,再传出些师徒情深上慈下孝的故事…”
“一冷一热,就是聋子也听见了。”
“不错
', ' ')('。果然不做掌门,不会有这么大长进。”
“难得你这么直白地夸我。”
“你说是就是吧。”
长出一口气,高洮满意地屈伸左手,欣赏他那价值连城的宝石戒指,苍白而舒展,像一只蜘蛛:
“从前时常想着,你若有一日向我低头认错,两个人指不定要抱头哭一遭。既然现在免了这一劫,那和你说点你爱听的话,也不差什么的。”
还低头认错,你做得一手好梦。成姜挑眉,看着他那故作高贵的样子,不以为意地调侃:“我不知道我爱听什么话,高宗主诲人不倦,能不能指点一二?”
“我的徒弟们全是废物。”
眼看着对面人笑得更深,高洮不介意给这后生的快意加加码:“你除外,所以我很想你——爱听吗?”
“爱听,还有没有?”
“呵,得寸进尺。没有了,等你那羁鸟旧林的戏码再给我攒出这么一颗宝石,我再编一些出来。”
成姜笑得志在必得:“那就请师父早留心了。”
“少来…还不到改口的时候。”
高洮慢条斯理,终于喝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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