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203节</h1>
过了一会儿,他那望着天际的紫瞳平静下来,慢慢化为一片凄迷,“我在无休止的斗争复仇中,也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渐渐地,我幸存下来的族人老死了,那些杀我族人的天使也被魔族杀光了。情人也罢,爱人也罢,朋友也罢,敌人也罢,最后都经不住时光的折腾,随风而化,只剩下那所谓永生不死的魔与神……我和他……”
他慢慢垂下了头,完美的侧脸一片落寞,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把视线投向正慢慢爬离他的我。好在他也不以为意,轻易地追上我,然后在我前方坐了下来,堵住了我的去路。我只好再一次面对着他正襟危坐。他继续说道:“直到我跟着你再进入这个梦里,我终于明白了,他不过是一个过分认死理的傻子,生生世世追求虚妄的完美。他可以冷酷地对待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不可能改变他心中的原罪。我原本也不信,只有在这个梦里,他才能释放他所有的感情,爱与恨、情与欲、善和恶……可惜这种梦魂大法最伤神功和阴德,更何况是元神分裂,搞出这不伦不类的双生子来。即便他是伟大而不朽的神王,最终,完美变成了诅咒,美梦也化为噩梦。是故,我很难说,他的这个梦,也就是他所谓的修行是否成功,但我只要你活下来……”
我只听得昏头昏脑,胸闷气躁。
“照你这么说,那伟大而不朽的神王得了精神分裂症,我和你,到现在还在他的梦里?”我用力地从鼻孔里嗤了一下,表达我满心的怀疑和蔑视,“替我问候你主治大夫!”
可是他却恍若未闻,只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你以前的每一世,总是孤独心碎而死,然后自我休眠,浑浑噩噩地进入另一个人生,如今是这个混沌世界的最后一世。虽在梦中劝你醒悟,可是自己也没有把握,许是前世你已经慢慢学会了忍受,坚强起来,又许是你未来的那个时代太过迷乱,已让你的心足够坚强。你选择活下来,我真的很高兴。”
“够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听任何一个传说、任何一个预言、任何一个劳什子诅咒。”我粗暴地打断他,郑重宣誓道:“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做任何一个梦了,你也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到他,我不是为他活下来的,也不是为您老人家活下来的,我是为我自己活下来的。”
他温和地对我笑了一阵,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傻妞。”
“我们进去吃饭吧。”他潇洒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青草,对我一摊手心,“我做了你最爱吃的松鼠鳜鱼。”
我抬起哭花的脸,看着他鬓边的白发及眼角淡淡的笑纹和那紫瞳中的萧瑟,心头又是阵阵难言的酸痛。
我傻吗?我若真傻,那你岂不是更蠢?外界传言他禅位于长公主,而皈依佛教,放弃了逐鹿中原的野心,却在这里为我吹笛。
我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却不想放开,低下脑袋抹着泪,点了点头,“嗯。”
那夜的月色笼在他的墨发上,有几丝散发随着清风微拂向我的脸。我抬头,他的紫瞳温柔似水地凝视着我,终是绽开一丝笑意,一时锦绣绝伦。
他拉着我往前走。
我平复了抽泣,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心中一动,出声道:“那半块紫殇呢?你收着吧?”
“你问这个作甚?”他停了脚步,回头淡淡看我。
“你不是说两块紫殇合并,便能使人想起前世吗?我……我想看看以前。”我吸了一口气,“现在你给我吧。”
“你不是不信什么预言传奇吗?”
我傲然一笑,“最后一次,又能奈我何?”
段月容定定地看了我许久,拉着我走到那棵大野樱前,飞身跃起。下地时他手中多了一只镶雕花紫檀木银盒,正是长安之盟时,撒鲁尔欲送我的那一只银盒。
周围安静了下来,连夏虫似也屏住了呼吸。一片寂静声中,我伸出了手,打开了木盒,一块紫色的宝石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响应着我的决心,由中心开始,紫色的亮光蜿蜒着宝石的花纹绽开了耀眼的光芒,在黑暗中照亮了我和段月容。
眼前赫然是过往几世的残缺碎片,凌乱地一起冲向我的脑海,好像有人恶意而猛烈地把我拉进了一堆色彩各异的片段中。
一片金光闪着我的眼,我的双手一片光滑。我低头一看,我正坐在一条大青龙身上,它矫健而完美的龙身上紧密排列着闪光的青麟。风呼啸着从我们身上掠过,它正迎着阳光,穿过大棉花糖一般的云朵,向上飞升。我心中的快意和豪情油然而生,我忍不住放声大笑大叫起来。大青龙扭回巨大的龙头,它大大的龙眼像蓝宝石一样闪着光芒,温柔地映着一个笑得没形没状的绝世美女。它向着太阳咆哮了一声。我们飞得那样高,我一下子抱住大青龙,开心而笨拙地吻了一下它的后脑勺,我以为它不会发现,可是它却浑身颤抖了一下,一下子掉了下去,吓得我哇哇大叫。
我掉进了无边无垠的莲花海中,才浮出水面,大青龙不见了,却见一只银白大虎向我扑来,眼看要咬到我的鼻子,亏得有人及时喝住了那只大虎。我借着那人的手一下子跃出了水面。我看到我自己的手,悚然心惊——我的手竟然是一枝长长的树枝。可是这个人的手好温暖。
耳边传来轻轻的风声,画面又是一转,只见一片银装素裹,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可是雪天之际有一棵巨大的木槿树,红白紫三色花瓣如雨,有位神祇穿着光明盔甲器宇轩昂地站在木槿树下,浑身上下闪耀着神圣的光芒,他对我浅浅而笑,那笑容仿佛是最甜美的甘露,让人无法抗拒,他的声音就像丝绸一样柔滑,“你来啦。”
我就这样没完没了地看着他,三魂七魄就这样没了,直到有人柔声唤我:“你来啦。”
我扭头,紫浮盛装打扮,连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他微喘着气,对我浅嗔道:“今天是你我的婚礼,你怎么跑到树母神这里来了?我可好找。”
我低头,果然身上也是一身火红,周围无数的仙灵妖魔向我祝福着。从那天起,我便同紫浮离开天庭,降临南源洲国隐居。我喜欢在洱海泛舟。曾经满身血腥的紫浮,带领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族人,放下了所有的荣誉和仇恨,亲手种下朝珠花,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当第一朵花开的时候,紫浮用沾满泥土的手指为我摘下那朵带露的朝珠花,轻轻地插到我的鬓上,对我柔情而笑。
我喜欢在洱海泛舟,听紫浮吹笛,我总是爬到高高的雪山顶上,长长久久地望着夕阳下温柔而圣洁的雪山。岁月就像蝴蝶泉的水波,平静而柔润,不停滑过,我暗暗希冀着能像普通人类或是仙灵一样,拥有一个小生命。
我想要一个女儿,南源州的夕阳那么美,就给女儿起名叫夕颜吧。可是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奢望,因为我们族人没有生育能力,即便拥有仙灵的血统,可我们不是佛,还是会老会死。即便是最完美的紫浮,最多几千万年,或是几亿年后,也会化为尘土。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愿望真的会实现,然后毁掉我们所有人平静而美好的生活。
“你以为你能救谁?诅咒永无可解!”白衣人影在我上方嘲笑地看着我。那绝世的容颜和身后金色的翅膀耀眼得让我无法直视。他身边的银虎对我大声咆哮,我只能捂着剧痛的小腹趴在泥土上,身上浸满了黏稠的红色液体。
我呼唤着我的丈夫和朋友,可是那个神王加强了结界,即便我用我的血也打不开。我看到结界外紫浮惊痛的脸,我失声唤着紫浮的名字,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像你和紫浮这样的杂种东西,连妖都不配称,居然痴心妄想绵延子嗣!”他残酷的冷笑在我面前晃过,以前,我是多么喜欢看他的笑容啊!
好痛,恍惚间看到紫浮抱着一个人深深地哭泣,满脸都是伤心的紫色泪水。
他身后站着无数紫瞳战士,咬牙切齿地盯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紫浮站起来,他悲愤的面容渐渐扭曲,对着云层中的神王发出厉魔般的嘶吼,“你无情无爱,却为何要生生世世诅咒我和我的妻子?我们一心归隐,凭什么我们的族类,不能拥有后代?”
他怀中人滑落了下来,是一个紫瞳女子,浑身是血。那女子的小腹上插着一把五光十色的利刃,像极了我的酬情。她那美丽的面容带着说不出的绝望和永远也化不开的悲伤,竟然是我!
无数背后长着翅膀的天使穿着盔甲、舞着兵刃怒吼着向我们奔来,那洁白的翅膀上沾满了紫浮族人的鲜血,最后只剩下紫浮一人。他可以逃,可是却紧紧地护着我的尸首。
他高大的身上插满了各种兵器,绝世面容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如同紫陵宫前的修罗铜像。他被迫跪在地上,却始终不让任何天使靠近我。他对着天空大喝:“她是无辜的,连她也要赶尽杀绝吗?”
最后他交出了武器,只为了天帝承诺留那女子一缕魂魄。我悠悠荡荡地飘着。愤怒的天使渐渐恢复了清醒,看着血流成河的战场,还有那个可怜的女子,放下了武器,收起了翅膀,流下了慈悲和后悔的泪水——没有人再愿意去毁掉那个紫瞳女子。
忽然,天使群中出现了一个酒瞳红发魔鬼,他披头散发地向我走来,那双血瞳瞪着我,怒喝道:“还在犹豫什么?神明杀你族人、断你子嗣、毁你家园,如今你只剩一轮孤魂,无依无靠,快随我去无忧城,在那里你当生生世世复仇,不让神的光明洒落人间。”
不错,我要复仇,我要杀了原非白、司马遽,灭了原家,为明家复仇。我的记忆开始混乱,只是感觉心中的悲愤和仇恨渐渐无限量地膨胀着。我要同紫浮一样,灭天之破。我看到那个女子圆睁的眼睛化成了血红,转眼化身成魔。
好烫,是地狱的火在燃烧。无数的生灵被那个女子毁掉,紫浮用他的身躯挡住她,软声细语道:“不要跟他去。木槿,发生任何事都不要逃避,这是你同我说的,可还记得?不要逃避啊。”
那女子身上的魔火渐渐渡到他的身上,他的翅膀变成黑色,他那圣洁的光芒化为乌有,他眼中流出黑色的眼泪,任由天使将他一剑穿心,可是他却一直微笑着凝视我,“不要相信他!”
“不要!”我惨烈地大叫起来。眼前的紫浮正穿着月白色的衣袍,绣着海棠的衣袍一角随轻风摆动,一手掌灯,在樱树下微笑看着我。不,这不是紫浮,这是段月容。我正坐在泥地上,而那块紫殇正躺在脚边,发着幽幽淡光,像是在阴险地嘲笑着我。
我紧紧抱着大肚子,猛烈地喘着气,心跳如雷。刚才的一切是什么?为什么这样真实?我定定地看着他,一下子爬将起来,紧紧抓着他,狂乱地问道:“你是为了不让他的妻子遁入魔道,所以才化身为魔吗?”
他没有回到我,只是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如同那紫殇中的天使一般,慈悲而垂怜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