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瑛怔了怔,高启已经转身离开,白色的长袍融入了那一片黄色与银色交织的灯影里。
“大小姐,既然高大公子已经走了,咱们自己去转转。”小筝挽起慕瑛的手,兴致不减:“在那么去买几盏好玩的灯带回去给大公子二公子二小姐。”
“也好。”慕瑛点了点头,出来总要有些收获才行,去买几盏灯笼回去哄着他们玩——长姐又要进宫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这也算是个念想罢。
“走走走。”小筝十分开心,转身朝后边几个护院喊了一句:“跟上跟上,别跟丢了。”
街道一旁的屋檐下,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少年公子负手而立,脸上有些忧郁的神色,身边两个长随低声劝着:“公子,咱们回府去?”
高启盯着那群渐渐远去的人,声音里有些不甘:“不,不回府。”
“那四处去逛逛?”
默默无语,高启从屋檐下走出,形容寂寞,慢慢尾随着前边那几个人,不敢太靠前,也不敢太落后,保持着距离,却不愿让那个纤细的身影从自己视野里消失。
京城的花灯会委实热闹,到处都是各色各样的花灯,有随着风不住的变幻着画面的走马灯,有长长一串垂下来的绣球灯,有眼睛圆圆长着一双翅膀的蜻蜓灯,更有那粉红一盏的宝莲灯,有大有小,提在那卖灯人的手中,上上下下的洒落着暖黄的灯光。
京城有习俗,上元月夜,青年男女,携宝莲灯至金明河畔,将心愿写到灯里,把灯放入河中。这金明河的源头据说在清明寺后山,是一股菩萨指引的圣水,若是在河边诚心祈祷,便能心愿成真,故此每年上元夜,都会有人在金明河畔放灯,为的是希望得到菩萨庇佑。
靠着金明池畔有好些卖宝莲灯的人,有些背着一根大草垛子,上边插满了各色各样的宝莲灯,慕瑛停了下来,看着不少人在抢着买灯,她忽然便想起了自己过世的母亲。
“小筝,去买一盏宝莲灯来。”
她想要这宝莲灯带着自己的心愿流到慕夫人身边去,想要母亲知晓自己的思念,希望母亲在那边过得如意。慕瑛紧紧的抓住自己斗篷的一角,眼中盈盈有泪,心里好一阵发颤,只觉得有什么在慢慢吞噬着她,痛到了骨头里边去。
三年了,母亲过世一已经三年了,流光太匆匆。
“大小姐。”小筝提着一盏宝莲灯,气喘吁吁的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我选了这盏,大小姐要不要去旁边那摊位写几个字?”
“好。”慕瑛微微颌首,这么多灯,自己不写字,母亲怎么才能知道哪一盏灯是自己放下去的呢。她走到旁边摊位,给了那摊主一个银角子,自己拿起笔来,蘸了些墨汁,郑重的一笔一划写下了几行字,宝莲灯的花瓣上忽然多了隐隐约约的黑色印记,灯光将那字迹投在地面上,模模糊糊的一片,看不出来写了什么。
金明河畔有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年轻男女,像慕瑛这般年纪的也有,都是跟着兄长姐姐一块来放灯的。几个护院开路,拥簇着慕瑛到了河边:“大小姐,这地方有石块,地势平整,你就站到这里放灯便是。”
慕瑛由小筝扶着站到了大石块上,看了看河面,水已经看不出清澈与否,黑沉沉的一片,只是河流上点点烛光,不少宝莲灯顺着河水慢慢往下边流了过去,宛若有人在上游洒下一片碎金,随波而下。
手里抱着宝莲灯,慕瑛口里低低念了几句,眼泪珠子不住的淌了下来,落在了灯罩子上,粉红色的纱湿了一块,但被烛火炙烤着,很快又没了那模糊的印记,只有空中还余有淡淡的咸涩气息。
“大小姐。”见着慕瑛捧着灯,哀哀哭泣,小筝也难受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拉了拉慕瑛的衣袖轻声劝慰道:“大小姐,夫人在极乐世界一定过得很好,你别太伤心,仔细哭坏了身子。”
慕瑛擦了擦眼泪,弯下身子将那盏宝莲灯放到水中,水波拍了两下,那盏灯侧了侧,慕瑛有些紧张,生怕它会被风浪打翻,她盯着那盏灯看,眼睛一眨也不眨,就见着那灯晃了两下,最后还是立稳了身子,就如一朵盛开在水面上的莲花,素华皎皎,慢慢的顺着金明河往下而去。
宝莲灯越飘越远,慢慢的与好几盏灯聚集在一起,成了交汇的灯带,梦幻般迷离的灯光跳跃在眼底,慢慢的模糊了她的眼睛。
“快快快,又来了几盏灯,快些将它们捞上来。”河水拐过一个弯,隐没在一片柳树林之间,这里静悄悄的一片,只有两个人拿了绑着大网兜的竹竿伸到了河里,正在七手八脚的打捞着从上边飘下的宝莲灯,他们身边蹲着一个白衣少年,正拿着捞上来的宝莲灯一一甄别。
“唉,还不是。”高启将打捞上来的宝莲灯放到了河里,顷刻间河面上浮现起数点烛光,忽然就亮了起来。
“大公子,这样打捞,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们又不能确定慕大小姐什么时候放了灯。”一个长随奋力将几盏宝莲灯网了过来,交给高启:“要是慕大小姐一个晚上不放灯,咱们还要在这里捞一个晚上?”
“明华公主不是说过只游玩一个时辰?”高启皱了皱眉:“继续打捞。”
看着高启面色沉沉,长随不再说话,尽力拿着网兜,将那些顺流而下的宝莲灯捞了上来,一盏一盏放在河边的草地上。
大公子也真是奇怪,捞了慕大小姐的宝莲灯上来作甚?两个长随十分不解,互相看了看对方,大公子年纪大了,做事愈发的让人看不懂了,有时候他们都猜不透大公子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不用捞了。”高启托着一盏宝莲灯站起身来,满脸带笑:“就在这里。”
一盏粉色的宝莲灯托在他的手上,虽然被网兜捞着上来,可奇怪的是灯光没有灭,依旧摇摇晃晃的在闪烁,照着那花瓣上的几行字,看得清清楚楚。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慕氏阿瑛泣拜寄亡母。
“阿瑛。”高启的眼泪翛然而下,再也无法忍住自己的伤悲。
这是摘自《诗经》里的几句话,乃是悼念亡母而做,意指母亲品德无比良善,而她却还不能报答,此时即算是想报答,可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唯有寒泉凛凛,坟头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