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看你这个样子,啊是从北方回来的啊?”
出租车司机操着一口标准的桐城话,把向兴学的普通话也带跑了,“你怎个知道我是回来的?”
“我都忘的了,但你是桐城人啵,一看就像。”
向兴学笑着说:“我是。”
“北方冷啵?”
“还行,现在也没那么冷,北方也快到春天了。”
“哦哟,桐城哪乖有春天哦,马上夏天都快到了,前几天还冷得要死,今天就有二十多度,这个鬼天气,跟个二百五似的。”
向兴学又笑,车窗外梧桐都长了新叶,绿得像水波。
他想,桐大的樱花和桃花都该开了,可以带狗子去看看。
车开到小区门口,向兴学自己拖着箱子慢慢地往家里走。他不敢走得太快,一步一步试探着,走向他和向俨的家。
想念的情绪像暖水瓶里的沸水,不断加热空气。刚离开的时候他就开始想念;在博尔塔木卡,想念不停,几十毫升的空气在狭窄的瓶身里膨胀,膨胀,膨胀;如今他终于回来了——离家几步路远,热空气也终于蓄满了力顶开软木瓶塞,于是千千万万种思念全冲出瓶口。
向兴学的心被烫得发疼。
想到了极致,人就入了魔,情绪不知道歪到了哪里。他想做爱,想插入向俨的身体;想接吻,想吸破小朋友的嘴唇。想把向俨操得眼泪口水一起流,无依无靠地求他停下来。
他走到家门口,把钥匙插进锁孔,金属表面的凉气暂时缓解了向兴学手心里的热。
他握着钥匙,想,算了,先碰一碰吧。向俨上班也累,等他回来,先好好地摸一摸小朋友手上的皮肤。
向兴学笑了笑,转开了锁。
家里没有人。
狗子没叫。
猫猫也不在。
客厅里窗帘拉得很紧实,把大半的春光拦在外面。
向兴学开了灯,看到茶几上压了一张纸:
“分手了,拜拜。猫我带走了,狗在我爸那儿。房子和房子里的东西都留给你,我们谁也不欠谁。”
向兴学想起五年前,向俨说过:“把房子给她吧,她不要也留给她,她和你在一起这么些年也不容易,这样有头有尾,算是善始善终。”
向俨把房子留下了,这是他的“有头有尾,善始善终”。
几个月前,向俨和朋友说:“猫归谁狗归谁同性恋又不合法我没法上法院要孩子。”
不用上法院要,两只动物,两个人,数量上可以平均分。
五十几天前,向兴学和向俨打电话,他说:“你就等等我嘛,等我回去再说。”
向俨没说话,不是默认,是没答应。
向兴学一屁股坐进沙发里。
他暂时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但是他和向俨真的分手了——而且这个分手好像还是他自己提的,向俨挽留过的,他说:“我没让你走。”
向兴学记忆力很好,但感情中枢不够发达,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一时半会儿他尝不出“分手”的滋味。
他只是不太理解为什么向俨说走就走了。
向俨在一月份还飞了兰州。向兴学在前几天才体会到向俨是在乎自己的,是爱着的。
那为什么要分手呢?
向兴学把纸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
小朋友写了几年龙飞凤舞的字,写多了病例,生活用的字体也发生了变化,原本认真端正的行楷进化成了行书,或者行草。纸像是从几年前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质不好,被墨水穿透。向俨不写汉语里的句号,所有句号都是点,他习惯性地在句尾下重笔,薄薄的纸被笔尖戳出孔,于是所有的句号都漏光。最后半句“我们谁也不欠谁”,离前面的逗号有一点远,字迹也比其他无关痛痒的字要认真。
“我们谁也不欠谁”——向俨心里难道就有一杆秤吗?感情上你来我往,物质上礼尚往来,亏欠两个字,要怎么才能算得清楚?
向兴学觉得向俨是真的心狠,一分手,“猫猫”就简化成了“猫”,“狗子”被写成“狗”,他连猫狗的名字都不愿意写全。明明“猫猫”和“狗子”都是向俨起的名,他却不要这些名字了。
向兴学把纸放回茶几上,心口被几千根银针扎着。
他笑了一下,这个痛感很具象,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上面插着许多刺,形状上,像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