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秦晚(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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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水城进入盛夏。

太阳毒辣,不但把街边的行道树晒得打蔫儿,还烘出了人家的草汁,处处一股清香的叶子味儿。

段景行衣兜里的手机震起来,他快走几步,躲到一棵木棉树下,借着树荫避暑,划向接通。

“是不是段景行啊?”

电话里中年男人的声音总觉着在哪儿听过,他应道:“我是,请问哪位?”

“城东派出所,”那人说,“你年前因为自杀被热心市民救了送过来,当时留了你的身份证号和手机号,今天翻记录看见了,做个回访,最近过的咋样?”

想起那位“热心市民”,段景行会心一笑:“我挺好。”现在正是大中午12点半,他问回去,“您吃饭了没?”

对方卡了一下,大约没想到他这么自来熟,缓了一会儿才说:“忙完就吃。”

通话结束,他拿着手机翻到外卖APP,点了一堆家常菜,地址写了城东派出所,联系电话写上了这个手机号。

风呼呼吹过,树枝往下一压,一捧木棉花刚好与他视线齐平,如同被一只手掌托着,上面正好长着五朵昂扬向上的橙红色花骨朵。

下单付好款,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他参与的街舞比赛的队友:“决赛要先跳作品和齐舞,你这俩都弱,早点过来记动作吧?”

“好的。”段景行回答。

从电视台排练厅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

回来路过禁毒支队,坐在出租车里,看见二层三层的窗户一盏一盏地亮着,迟了些,他急忙招呼师傅:“就停在这儿吧。”

大开间办公室里,蓝墙上铿锵有力的刻着“人民公安”,办公室里满满登登的加班缉毒警,狐獴似的抬头看他。

有人探着脖子看段景行手里的塑料袋:“今天带的什么?”

“鸡腿。”段景行放下手里的金拱门全家桶。

小伙子们一哄而上,一人抢走一只腿,朱萍说要减肥,只扒出份蔬菜沙拉,用叉子一口口叉着吃。

她顺势坐在了段景行旁边,但段景行毕竟看见过这姐姐穿性感内衣,多少觉着有点别扭。

朱萍吃得差不多,朝他挤了挤眼睛:“哎,跟姨说,那个小烂仔怎么追的你?”

段景行仔细回忆了一下,照实说道:“没追,他就让我给他的猫铲了一泡屎。”

朱萍:“……”

500公里之外,缅北。

和水城一样,这里同样是酷暑。

淡淡的云从山峰上如水般倾泻而下,空气潮得厉害,小鸟抻着长调叫得格外亮堂。

秦晚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托着一碗凉面,正往嘴里扒。

在他对面坐着个十五岁上下的本地女孩,名叫珍珠,会讲汉语。

他吃得一根面条都不剩,递过去空碗,珍珠拿着到门口的水龙头下冲干净,放回屋里碗架,然后坐回他面前,拎起地上的渔线,继续编渔网。

秦晚没事儿干,看了她一眼,她立即把头埋得更低,脸颊泛起了一片红,倒是不影响手指灵巧地系出一个个绳结。

沿着她的手臂,看见零零星星被虫子叮咬出来的红肿脓包,秦晚问:“你手上那个,是山里虫子咬的吧?”

珍珠没有答话,把手里的渔网抖抖拎得更高,几乎要遮住脸。

“面条很好吃,谢谢。”

他站起来,拐去村口的方向——谭潘正在那儿赌拳。

这村子里没有拳庄,谭潘赌拳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挑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亮出一沓儿钞票,谁赢给谁。

没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凑一起打架,更容易出事,因为手上没分寸。

他咬着根草梗儿,看两个村民打得满脑袋血,打了个哈欠,同看得正起劲儿的谭潘搭话:“出来三个多月,一路到处拐,我跟你来旅游的?”

谭潘把自己贴身戴的佛牌从领口拎出来,双手拢着它合十,闭眼附额贴上去:“有鬼,不敢回家,怕把鬼招过去。”

说着,把佛牌掖回衣服里,偏过头看向他,模仿着不入流鬼片瘆人的语调开口:“鬼的消息比人灵通,我今早才刚要找那人聊一聊,他就跑了。”

在谭潘身旁站着的是他的心腹邰坎,不远处是村子里的水稻田,草苗儿的清香扑鼻,邰坎突然举起枪,瞄准正在插秧的老汉,“砰”一枪打出去!

老汉头上戴的草帽打着旋儿跌出去,整个人往前一倾倒地。

秦晚瞪圆眼睛看邰坎:“你他妈干什么?”

“打屁股上了,”谭潘伸出手指了指水稻田,忽然一拍大腿,“老邰你这破枪法!近视就去做手术好不好?”

邰坎生得人高马大、皮肤黝黑,话倒是不多,听见谭潘这么说,急于证明自己似的再次抬起手,这次瞄准的是那老汉的头。

秦晚扑上去,劈手夺下他手里的枪,转身面向谭潘:“你在村子里杀人,他们谁还敢给你去国境线看路?”

水稻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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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老汉蹒跚着爬了起来。

谭潘站起身,抽出钱包里的钞票,朝另一侧已打得双双躺下呼哧气儿的两个青年男子一扬,转回头看了眼秦晚:“走,回屋打牌去,我等个事儿。”

秦晚不知道他要等什么。

陪着他打牌打到半夜,进城采购的马仔回来了,他瞥了一眼,一下就注意到几袋子水果中有一袋是毛桃。

蓦地想起了段景行吃完桃子水光盈盈的嘴唇,亲上来满是清甜。

心一下子软的不像话。

直到急匆匆的跑步声打断了他的回想。

珍珠跳进门槛儿,环顾一圈,定在谭潘身上,气喘吁吁地说着跑调的汉语:“你找的人从山上钻下来了!躲进了村长家的茅屋。”

秦晚怔住片刻,明白过来她手上为什么会有山虫叮咬的脓包。

——她是谭潘的看路人。

这个村子离国境线只隔着一座山,所谓‘看路’,就是每天24小时轮流进山,看看有没有埋伏在林子中的警察,如果有,就立即报告给毒贩。

附近村民很多都靠为毒贩通风报信赚钱,这些人多是二十岁左右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秦晚没想到还有小女孩也做这个。

珍珠看着谭潘,瞪着一双圆杏眼,忽然又说:“哥,小心点。”

谭潘路过她时拍了拍她的头顶:“我什么时候翻过船。”

是兄妹。

秦晚手里的牌没捏住,倏地滑下了一张,仰面撂在桌上——黑白的小丑。

“大鬼在我这儿。”

谭潘用大王压住秦晚那张牌,然后把自己整手的牌一扣,“不玩了,收鬼去。”

谭潘带人从一幢草屋里抓住了那个所谓的‘鬼’,打得就剩一口气,塞进一个玻璃屋。

玻璃屋大约两三平方米,正方形,上面有开门,门上有个猫眼大小的圆洞,最多让人喘不上气,不至于憋死人。

被关进玻璃屋的人,秦晚不陌生。毕竟是之前一路跟着谭潘的打手,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人肤色偏深,高颧骨,厚嘴唇,个子不高,典型的南亚长相。

隔着一层钢化玻璃,谭潘对他笑了:“菲律宾的警察都想来抓我?你们的政府给多少钱悬赏啊?”

菲籍特勤身上穿着一件印了昂山素季的T恤,昂山素季同他一样,亦是满脸血污。他盯着谭潘,把一口血沫儿吐在玻璃上。

扫了眼黏在玻璃上带血的吐沫儿,谭潘皱着眉后退一步:“聊得好好的,你怎么这样,不讲卫生。”

他招了招手,旁边的邰坎点了头,径直走进一间草屋,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鼓起的扎口黑色塑料袋,重新走回来。

闷热的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

那塑料袋却张牙舞爪地在邰坎手里扑腾,时不时还发出嗡嗡的叫声。

邰坎把黑色塑料袋扎口小心地挤进猫眼,而后掏出小刀,割断了扎住袋口的皮筋。

上百只有蜜蜂五倍大小的蜂虫顷刻间冲进玻璃屋!

南亚人对这种蜂虫不陌生——虎头蜂,也叫它们杀人蜂。正如这个名字,咬上一口,半小时内送急救,还有可能救回来。如果是被围攻,剧毒剂量太大,人基本活不成。

“这些宝贝饿两天了。”

谭潘坐下来,周围是嫩绿色的草丛,他看戏一般欣赏这些嗡嗡叫的虎头蜂在玻璃屋里乱撞,最后齐齐朝着屋里的人扑去。

秦晚站在他身旁,手脚冰凉。

五分钟之后,谭潘面露失望地叹了口气,歪过头跟他搭话:“我还以为能看见电影里演的那样,把人脸啃烂糊呢。结果咬俩下就蹬腿吐白沫了。”

“没看头。”

邰坎找来了一块两斤左右的猪里脊,端起注射器往里打了一管药剂,趁着满屋虎头蜂全趴在那名菲籍特勤身体上,迅速开门把肉丢进去,又立即关门落锁。

蜂虫转头陆续落在猪里脊肉上。

渐渐的,嗡嗡声停下,整间玻璃屋里铺满了虎头蜂尸体。

谭潘站起来,掸掸屁股,头都不回地招呼秦晚:“过山乌,处理一下尸体。晚上咱们涮火锅。”

“鸳鸯锅,”他朝着谭潘的背影补了一句,“我吃不了辣。”

谭潘抬起手臂晃了晃。

只剩下他和眼前的玻璃屋。

他拖着自己的身体,打开玻璃屋的门,在菲籍特勤身边半蹲下来。

这人的身体被虫子啃得体无完肤,血肿连成片,连五官都扭曲移了位。

他想伸手去探他的呼吸,对方突然猛地伸手,一把抓住秦晚手臂,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睁不开,他的喉咙中仿佛含着一团火,吐出蹩脚的中文:“操你妈……毒贩!”

秦晚回头看了看,四下无人。

只有这些虎头蜂的尸体,有几只死得慢的,仰着壳儿,时不时抽搐着蹬两下腿。

他攥着那只已经血肿成两倍大小的手,压低了声音:“兄弟,我也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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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手虚虚抓着他,几秒后,狠攥了他一下,难以言喻的电流顺着神经充盈全身,他低头去看,那只手已经猝然松开。

特勤僵住不动了。

伸手到他鼻腔下方,手指上没有任何气流经过,他的呼吸已经停止了。

不远处的河水袅袅,水面波光粼粼。

这条小河在他看不见的尽头,汇入振江。

江水奔腾,震耳欲聋。

振江另一头。

比赛结束,段景行给自己放了几天假,去了趟云中村,想爬上去看看秦晚小时候种的玉米。

在那架秦晚带他滑过的铁索旁,一大队工人正叮叮当当地施工。

工人们有的扛着钢筋,有的提着水泥桶。他琢磨着是要建桥,抓了个人问了问,的确如此。

听这人口音像本地的,于是指了指高耸入云的山峰,问他山顶的云中村怎么上去。

工人告诉他,绕到后山,有刚竣工的天梯,顺着爬上去就行。

天梯的台阶是一排排钢板组成,两边有护栏,但护栏和台阶相接的地方空荡荡的没挡板。

看着有点发憷。

他硬着头皮踩了上去,爬到半山腰,就真完全变成‘爬’了。

四脚并用的,瘫着往前挪。

云都去了脚下,也不知道这地儿海拔多少,段景行没有恐高症,愣是不敢站起来。

健步如飞的少数民族孩子三三两两路过,身上的首饰叮叮当当地响,看见段景行在台阶上蛄蛹,嬉笑着要把他架起来。

被七八岁的孩子拽到半路,又有个好心的穿白大褂的村医接手,终于是一路拖他上了山顶。

山顶上有一大片茅草屋,段景行第一次见这种房子,抬手在屋檐垂下来的干草穗子上碾了碾,还闻了闻,确实是真草,有一股端午节的荷包味儿。

他探着头往屋里瞄了一眼,发现里面没人,就连生活用品都没有,便问这位拖他上来的村医:“屋子怎么都空了?”

“搬山下县里的安居房了,”村医笑出一脸深刻的沟壑,摆了摆手,“这地方以前没水没电,早晨五点去山下邻村打水,现在接了水管电线,村子里还剩些田,他们隔几天上来浇浇水。”

告别了村医,溜溜达达走了十来分钟,误打误撞地看见了一片玉米田,被稀疏的木篱笆围着,篱笆门敞开,露出里头绿油油的一株株玉米,小学生做广播体操一样整齐地站着,金灿灿的穗子,随着风轻轻摇摆。

对着这片玉米田,他想象了一下八岁的秦晚,忽然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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