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情感上,他恨。
穆怀田想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可他微微颤动的指节出卖了他的心:“恨什么?”
穆阳笑笑:“我们其实不想要钱。钱不重要。吃饭,吃的是地里的土豆和白菜,不是钱。”他说的“我们”,显然除他以外,还算上平南镇的家里,那栋蚝壳屋中的两位老人。穆怀田幼时遭遇一场饥荒,后来被母亲家收养。他算是入赘。
穆怀田说:“你年纪小,不懂。那样的日子太苦了……”
“生病了无人送医更苦。梦中喊你的名字无人回应更苦。邻居笑我一家是孤寡老少最苦。你觉得呢?”
穆阳那时说话就伤人。
他不懂这是所有人一生都在面对的两难困境,却逼着穆怀田心碎。
他那时只是自私,像条白鱼一样,灵活地一摆尾,挥动手臂,慢慢地逆着河涌向上游。他游出约莫五米远,回过头来看穆怀田。阳光点缀着波涛,泛起粼粼的光芒。他忽然被这样冰冷的阳光闪花了眼,觉得看不清父亲的神色。
他说:“他们都向下,我偏要向上。时间向前走,走就走吧,我要回去,头破血流也去。因为我不开心。”
少年人为什么总是不能开心?
于是从此之后,他很少再见穆怀田。
他考上一所高中,是穆怀田最后的恳求,但不常去。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赚钱也好,游逛也罢。他独自在社会上行走闯荡,真切地感受到一座城市的黑暗与冰冷。不过有时他还会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做木匠活,雕刻一些小玩意,私藏或是出售。
可他的心逐渐冷下去。他冷眼旁观城市角落隐秘的一切,将那些人生的悲剧,那些深夜的咆哮和痛苦一一藏在眼底和耳道深处。于是他知道,城市是一座建立在千万无法被看见的透明人尸骨上的巨大牢笼。牢笼是上层得意的长桌与酒杯,他们举杯痛饮像穆怀田这样的人的满身血肉。
所以他对这个世界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和希望。
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一眼看得到头,同时绝不艳羡任何其他人的富贵或是权势。他提前六十年意识到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人的一生是受苦。
除非你遇到一个重新点燃你的热情、你的情/潮的一个人。
所以,命运要他遇到周鸣鞘。
他躺在床上,垂着眼睛,混混沌沌地想着这些事情——
学校里的老师实在是看低了他。他们都以为穆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账,每天只会吊儿郎当地叼着烟来上学。高兴了听一节课,不高兴就旁若无人地拎着包从后门离开。
但其实穆阳心里有一杆秤,门清。
那月光浮动在他眼前,他忽然便觉得,自己像是抓住了什么。
他叹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戴了顶黑色的棒球帽,转身出了门。
第9章 09
穆阳有一辆摩托车。
他自己攒钱买的,二手货,成色漂亮,漆皮只掉了一小片。后来自己用金属贴挡上,停在酒吧门口,和新的一样。这是穆阳纵横城中村与高架桥的仰仗,是他的千里马,若不是后来油箱坏了,轮胎缝里总弥漫着一股机油味,穆阳愿意天天亲吻它。
这世上唯一知道他灵魂向往何处的,是一台非生命体摩托车。
穆阳一路骑着摩托车,停到火车站门口。夜里,站外四处是无家之人。他们或睡在台阶上,或裹着粗糙的行李编织袋,睁着一双呆滞的眼睛,木偶般怔怔望着路人。穆阳还年轻,他长腿跨过这些人,刚在门口掏出烟盒,抽走烟盒里最后一根烟。
他瞧见老陈。
老陈是他们片区的民警。警龄二十年,哪片墙根的夯土松了,他比谁都清楚。穆阳当初叫周鸣鞘不要招惹的活包公,也是这个人。浓眉大眼,肤色黢黑,皱纹纵横交错,沟壑似的,叫穆阳想起家里那些吃饱了阳光的稻禾。然而那双眼睛总是比鹰还要犀利,穆阳被他逮过无数回。
最开始,是偷工厂里的废旧钢管。那时他们十四岁,绝大多数没有父母,所以也没有别的生活来源,总得一个人混口饭吃。干不动工地上的活,只能衣来伸手。被抓住,会成排地坐在派出所的长凳子上。头顶的日光灯是惨白色的,照在长而无尽的走廊里,世界是灰蓝色。他们找不到这些寸头的监护人,只能找学校。学校也没有办法,派出所只能让人写检讨。
穆阳写过无数份检讨,到最后都会背。他没有一次是真心实意的,直到有一天,老陈值班。他端着一个瓷缸晃过来,吹着雾腾腾的白气,隔着一盏油绿色的台灯看穆阳的笔和纸。穆阳的字写得不错,是外公教的。如果人嘴欠,一定会说,没想到你仪表堂堂,又写得一手好字,不是书生,却是土匪。
老陈不会说这种话。
他只是慢慢喝了一口茶,说:“字写错了。”
穆阳上下看了一遍,没发现有错字。
老陈拿起红笔,在他最后一行字,“重新做人”的尾巴上圈了个圈。
“‘人’不是这么做的。”老陈说。
穆阳太聪明,一句话就听得明白。
他当然也清楚偷鸡摸狗非君子之事,他只是仗着自己十四岁,脸皮厚。
老陈告诉他,四岁也得堂堂正正做人。
他从此没再干过顺手牵羊的事。
老陈对他谈不上好与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