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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又扭过头:“吃饭睡觉遛鸟,偶尔看人下棋。养老去了。”

穆阳才发现老陈矮了许多。

老陈陪他办完手续,穆阳不肯走,又和他去熟悉的面馆里吃一碗面,喝鸡汤。老陈发出“吸溜”的声响,吃饱喝足,雾气腾腾中满头大汗地又一声叹。他坐在那里,来往的街坊都认识他,和他打招呼,他就眯着眼点点头。

老陈忽然收回目光,向着身前的年轻人:“你是个好孩子。之后想做什么?”

穆阳沉默许久:“总之不会去警校的。”这以前是老陈明里暗里希望他去的地方,“像你这样……没意思。”

“还是你会说话。”老陈吸了口烟这样骂。

他们沉默许久,又是老陈挑起话头:“那个人呢?”

“哪个人?”

“你在火车站救的那个人。”

“他啊。”穆阳顿了顿:“还在。”

老陈哦了一声,像是欲言又止。他不说,穆阳不会问,他本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老陈问:“你上学的时候,听课吗?”

“不听。”

“不听课,在做什么?”

“睡觉。”

“看书吗?”

“不多。”

“金庸读吗?”

“一点点。”

老陈终于露出一点笑:“我年轻时也看的。书里配角太多了,有时写书的只是一笔带过,别人都不关心,我却偏偏记住了。做个配角蛮好,侠气藏在纸墨背后,不用给人看,不会给人说。你是这样的人,阿阳。”

他第一次这样叫穆阳的名字,穆阳抬起头来。

“其实你的话说的都对,很多时候,我也好无能为力。但有没有用是一回事,要不要做又是一回事。只要做了,无论早晚,起码死之前问心无愧,曹晟该也是这样想。”

老陈起身,在桌上抛下两张毛票。他总是不让穆阳出钱,把他当孩子。他拍拍穆阳肩膀:“和他一起离开这吧,你知道我在说谁。你在这里困得太久。去哪都好,路得一直向前走。”

之后,要开学了。穆阳没再去报道。他也知道没意思,混日子没有必要。周鸣鞘不拦他,也不会劝他读书。人有自己的路,走了只能自己负责。周鸣鞘能做的只是替他背起一点重担,无论穆阳同不同意。

周鸣鞘找了份工作,两班倒,时常顶着大太阳睡美国觉。

有一天,穆阳趁他睡了,穿过半个港城到工地去。那是穆怀田在的地方。工地上热火朝天尘土飞扬,健壮的男人赤/裸着膀子大汗淋淋,脸上的每一寸褶皱被泥土灰尘填满了。他探着头和保安说要见穆怀田,有人大喊一声:“老穆,你的宝贝儿子!”然后嘟嘟囔囔的声音渐渐远去,却被穆阳的顺风耳捕捉到:“你还真没骗人哦,背着书包,像个好学生样子……”

不知道穆怀田在工地上吹了什么牛皮,把他包装成一个什么样子。父母总如此,好话只对外人说,在你面前尽情数落,于是你总觉得他不爱你。

穆怀田一路小跑着过来,到了门口,却停住了。之后磨磨蹭蹭靠过来,没有开口。

穆阳只能先说:“我来看看你。”他说,“还好吗?”

一句话把好多事情都消磨了。

穆怀田请了半天假,消极怠工,带儿子在工地上乱转。他们胡乱说了一些话,都是琐事,避而不谈那些最重要的。直到在一处钢筋水泥般的巨兽脚底下站定,穆怀田抬头,眯着眼睛指给穆阳看:“这是主场馆。这里在建的都是体育馆,要办运动会的。国家说要大力发展体育项目。”他又指向旁边的楼:“那是给运动员住的,两室一厅的房型,气派的很。”

他低下头,踩着脚底下的泥土,那些柔软的野草在粗糙的沙砾上被反复蹂/躏。穆怀田蹲下来:“但其实蛮可惜的。这里以前是一片农田,水稻,有鱼有青蛙。就那么填掉了。”

穆阳仰着头,他的身形在大中午的烈日中变为黑影,模糊不清。他说:“何必呢?”

穆怀田起身:“总是要向前走的。其实我也舍不得,地就那么没了。多可惜。不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地不是我的,楼我也住不起。我也只是给人打工。”

他伸手想揉一揉穆阳的头顶,那儿已被晒得发烫。但他的手扬起来,最终没有放下去,只是搭在穆阳的肩膀上。

“所以,指望你出人头地啊。”

穆怀田这么来了一句。

这句话戳得穆阳脊梁骨疼,终于抬眼看向陌生的父亲:“我这样,你不喜欢吗?”

穆怀田还没来得及接话,他又补一句:“我这样,叫你失望吗?”

“不读书,不作为,游手好闲,每天骑着车在街上乱逛。哦,现在车也没有了。”

太阳底下,年轻人的声音发闷。

就在这样闷热的惨白的阳光中,在飘着死寂的灰烟尘埃的空气里,不远处拖拉机轰鸣,挖掘机一铲子下去,钢筋水泥呼啦啦地跳起来。一缕烟从指缝间冒出,穆阳甚至一时间拿不准,那烟是穆怀田自己点的,还是热急眼了自己着的,只听见穆怀田说:“阿阳。你爸从来不是非要住那样的房子。”

他眯着眼睛:“你比我聪明,你比我还要早知道,一方水土一方人,水土还能再来,人不可以。”

天空被热气蒸得扭曲滚动,模糊了云雾间一轮奇瑰的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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