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机灵的店小二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努力拎着水壶,面红耳赤。
“沒你的事情,赶紧下去准备菜肴…”朱重九怕他失手烫伤了自己,赶紧单手接过水壶,将其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上。
“哎,哎,大总管,您,您老慢用…鱼,鱼马上就能好,小的去给您端來,给您端來…”店小二如蒙大赦,抱头鼠窜而去。
经他这么一打岔,刘基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整整衣冠,正色说道:“大总管可知,国虽强,好战必亡…”
“此语,出自《司马法》…”自打娶了个学霸之后,朱重九的古文造诣就竹子拔节般往上涨,想都不想,从容接口,“后一句是,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天下既平,天下大恺,春蒐秋狝,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
“噗…”禄鲲笑了一声,迅速低下头去,慢慢品茶。自家老爷子眼光就是毒辣,这孙女婿挑得,简直准得沒法比了。虽然平素看上去粗豪了一些,但认真起來,连名满江南的大才子刘基刘伯温遇上他,都缚手缚脚,根本占不到半点儿便宜。
“大总管有过目不忘之才,刘某佩服…”刘伯温接连两招都被倒着打了回來,心中不免有些吃惊。拱了拱手,苦笑着夸赞。
“先生过誉了,朱某碰巧读过这句。所以听先生提起,就立刻想了起來…”朱重九摆摆手,做谦虚状。但是,接下來那句,他就尽显轻狂之态,“不过朱某一直以为,尽信书,不如无书,先生以为然否?”
“亚圣的话,自然有其道理…”刘伯温又是微微一愣,有些艰难地回应。朱重九刚才那句话,出于孟子。而南宋后期,正是孟子之学被儒者大为推崇的时代。作为一代名士,他不能说自己沒读过孟子,也不能信口开河说孟子的话有错。然而,“尽信书,不如无书”的下文,却是“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换句话说,孟子他老人家认为,以至仁讨伐不仁,即便战争打得很残酷,其正义性也无可置疑。刚好对应着刘基先前引用那句,“国虽大,好战必亡”的七寸儿,让他比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还要难受。
但是,刘基如果这么容易就被说服,就不是帮助朱元璋开创大明的后诸葛了。深深吸了几口气,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大声问道,“大总管可知,何以为仁?”
朱重九沒有直接回答,沉吟了片刻,笑着反问,“武王伐纣,礼否?”
“大总管威武…”宋克用力一拍桌案,大声喝彩。孔夫子说过,‘克己复礼为仁’。从字面意思上讲,就是克制心中的私欲,遵从大周的礼节。因此按照这个标准,朱重九眼下处处都在利用人心中的私欲,显然违背了一个仁字。其战争,自然也就失去了正义性。而朱重九直接跳过这个问題,用武王伐纣的具体行为來回应,则相当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既然仁者要克己复礼,我效仿周武王去讨伐商纣,就是最大的遵守周礼啊,你又凭什么说我做得不对?…
非但宋克一个人彻底倒向了朱重九,一直坐在旁边,试图借着刘伯温的发难,而仔细考察朱重九的章溢,此刻也是心潮澎湃,“这个朱佛子,到底是谁教出來?说他沒读过书,却总能跟刘基针锋相对。说他是个读书人吧,他的言谈举止却甚为粗鄙。简直就是一半文人,一半粗胚,硬生生拼接起來的妖孽,全身上下处处透着古怪。”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又听见刘基语气猛地一变,大声说道:“大总管当下所为,仁否?”
“伯温,非朱总管,扬州六十万父老,去冬尽为枯骨也…”章溢再也听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主动替朱重九辩解。
这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你刘基即便再不认可淮扬的施政策略,却不能闭着眼睛说瞎话,给朱佛子栽一个残暴不仁的罪名。否则,非但扬州六十万百姓不答应,连章某人这个外來者都无法认同。
然后朱重九,却不是非常领情。先轻轻摆了摆手,示意章溢坐下喝茶。然后又低低叹了口气,笑着回应,“三益兄不必生气。青田先生说得沒错。朱某自起兵以來,亲手杀死的人数以百计。淮扬高邮三地,因朱某而死者,数以万计…因此,断然不敢以仁德自居…”
稍微顿了顿,他的声音陡然转高,“而三地百姓,因朱某而生者,则数以十万计。朱某不知道自己所为仁否?然朱某却知道,当此末世,朱某必有所为,有所不为…”
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才是他的人生信条。
刘基只看到了表象,看到了淮扬一带新兴工商业,像一个黑洞般,源源不断地吸引全天下的财富。朱重九却知道,这才是刚刚一个开始。当资本渡过了萌芽期后,它对财富的吸纳,将更主动,更为疯狂。
的确,这一切,的确带着掠夺性质。因为资本來到时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淌着血腥和肮脏。
不列颠的财富,來自对海外殖民地的血腥征服和搜刮。
美利坚,后世某些人眼里的道德标杆。更是直接奠基于印第安人和黑人的尸骨之上。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朱大鹏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她的每一次对外战争,都带着明显的经济目的。要么为了倾销商品,要么为了掠夺资源。
但是,他们都是掠夺别人,而不是掠夺自己的同族。
朱重九沒有“虎躯一阵,天下英雄纳头便拜”的领袖魅力,也沒有“眼珠一转,方圆二十里内所有人都自动变成白痴”的智慧光环,所以,他只能采用最简单,最笨拙的方式。
借鉴历史上已经有人走过的,并且已经成功的道路。哪怕这条路两旁布满荆棘。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天算 下 五
“啪啪。啪啪。啪啪。”刘基的抚掌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听起來格外地刺耳。
施耐庵红着脸。看向朱重九的目光里充满了歉意。禄鲲和其他人等。则对刘基怒目而视。即便看不上淮扬这座小庙。姓刘的也不该做得如此过分。哪有当着若干下属的面。‘逼’迫自家主公承认“不仁”的道理。这也就是在扬州。换个别人家的地盘。你刘基哪有机会活着走出‘门’去。。
而那刘基刘伯温。却丝毫沒有适可而止的觉悟。低头喝了几口水之后。又振振有词地说道。“大总管勿怪。刘某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这一路行來。看到淮扬三地的百姓丰衣足食。而其他各地的百姓。却日渐穷困。义军害民。更甚于‘蒙’元官府。所以有些话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且住。师弟。周边义军苛待百姓。与我家大总管何干。。”这下。连施耐庵都忍无可忍了。站起身。大声打断。
“大总管先前说这壶里的水。可源源不断。”刘基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补充。“可刘某只看到。群雄为了从大总管这里买炮。一个个恨不能刮地三尺。大总管这里。一‘门’铜炮。售价千贯。一幅铁甲。售价百六。而周遭各地。上上之田。农夫‘精’耕细作。亩产也不过三石。即便是年年风调雨顺。一路之产。能有几何。”
这就又绕回了他先前的论点。扬州的快速复苏。是建立在朱重九依靠武力和商道手段。对周边其他红巾控制地区掠夺的基础上的。短时间内可以创造奇迹。却绝对不可能复制。更不可能推广到全国。
“这。。。。。”施耐庵学问不错。去不是个辩才。一时间。竟找不出任何话來反驳。更无法否认。眼下扬州的繁华。跟周围各地的贫困。已经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不远处这段运河。就像一块磁铁般。将全天下的财富。源源不断地吸引过來。让富裕者愈发富裕。穷苦者愈发穷困。
罗本不愿让自家师父孤军奋战。想了想。非常自信地‘插’嘴。“那是群雄本事不济罢了。如果换成我淮扬大总管府來治理。未必是同样的后果。至少眼下我淮扬大总管府的地盘内。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好过一天。将來随着我家主公地盘的扩大。周围百姓自然能过上和扬州同样的日子。”
“能如此当然是好。但是。不知道罗知府有几分把握。”刘基立刻将目光转向了罗本。撇着嘴追问。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罗本被问得微微一愣。然后咬着牙回应。
这话说得有些过于武断。刘基立刻摇了摇头。冷笑着道。“知府莫非真的以为。你主公能点石成金么。”
“点石成金的本事。未必沒有。且天下之大。也远非先生所能想象。”罗本也大声冷笑。站起身來。从上向下。看着刘基回应。
跟对方斗了这么长时间嘴。他终于明白了。自家师叔刘基。根本不是來开什么书院。传承师‘门’绝学的。而是特地借着开书院的由头。跑來给大总管府添堵的。并且他添堵的借口还不怎么高明。只是固执地认为。淮扬三地的繁荣。掠夺了其他各地财富。对脚下这片土地上日新月异的变化。统统视而不见。
如果罗本沒亲自跟着黄老歪、焦‘玉’等人一道。在江湾里建设一座座工坊。如果罗本依旧像传统文职官吏那般。坐在衙‘门’里头。只管和同僚勾心斗角。将公务全丢给胥吏。他还真会像施耐庵一样。被刘伯温给辩倒。而在亲眼目睹了以往一文不值的石英砂如何变成了“华丽名贵”的玻璃器皿。亲眼看过了‘精’钢板甲和百炼宝刀像烂菜叶子一样。整车整车从工坊里往外推之后。刘基所说的那些话。在他眼里立刻变得幼稚无比。
石头不能变成金子。但人们却可以通过各种办法。将石头变成比金子更值钱的东西。沙土不能变成粮食。但有了工坊和大炮。却能用一船沙土。换回别国的十船粮食。这。是他亲眼看到的事实。胜过任何语言的雄辩。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绝非闭‘门’造车的书呆子所能理解。这。是一个无比广博的领域。甚至任何古圣先贤的著述。都沒涉及到其皮‘毛’。而罗本。则非常自豪地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新世界的大‘门’口。自家号称博学多才的师叔。却还远在数十里之外。连进入院子的道路都沒找到。
所以。此时此刻。罗本脸上的傲慢。清晰可见。坐在他对面的刘基。立刻察觉到了这种傲慢。拱了下手。非常僵硬地说道。“刘某孤陋。愿闻其详。”
“算了。”扬州知府罗本忽然失去了辩论的兴趣。叹了口气。缓缓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师叔难得來扬州一趟。先吃饭吧。估计厨房那边。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有些东西。涉及到淮扬系的安危。既然刘基不打算留下。他就不能随便透漏给对方知晓。有些东西。却绝非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你让一只到了秋天就会立刻死去的昆虫。去理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世界。最后的结果。要么是把自己活活累死。要么是把自己活活气死。根本沒第三种可能。
“故‘弄’玄虚。”刘基被罗本俯视的目光‘弄’得非常受伤。皱了皱眉头。低声冷笑。“红巾那套。煽动愚夫愚‘妇’起來造反可以。却绝非治国之道。”
“师弟错了。”施耐庵跟刘基之间的关系毕竟更近了一层。不忍看着他平白错过一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想了想。放缓了语气说道。“清源不是故‘弄’虚玄。而是有些事情。他知道。你我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