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277节</h1>
这个观点对王安石未必公正,却足以令后来者对王安石的许多做法引以为戒。特别是在选拔官吏方面,罗本即将拥有的权力,丝毫不比当年的王安石小。万一他犯下同样的错,对大总管府未来的影响,恐怕也不亚于当年的王安石对赵宋。(注1)
“你明白就好!咱们所走的,是前人不曾走过的路,所以务必处处小心。成,则开创了一个时代,败,恐怕你我都会成为千古罪人!”见罗本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朱重九笑着总结。
随即,他又迅速将目光转向了高启,“华夏复兴社的社规,宗旨,还有组建架构,我会在北伐途中,跟你慢慢探讨,一步步完善。无论最终结果如何,第一条,朱某建议你现在就写下来,华夏复兴社,永远是华夏的复兴社。忘记了华夏两个字,它就什么都不是!”
“是!”高启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头拱手。
“你们都去忙吧。我还需要处理一些别的事情!”朱重九无法跟大伙解释自己记忆里的那些东西,所以也不愿意多啰嗦。挥挥手,命令三人自行离开。
禄鲲等人当然不敢多‘浪’费大总管时间,齐齐施礼告退。望着他们的背影在‘门’外去远,朱重九轻轻叹了口气,转回书案后,重重跌坐于椅子上。
他想给自己倒杯热茶来提提神,但手握在茶壶上,却忽然失去了力气。颤颤巍巍,颤颤巍巍,好半晌,才将壶嘴倾斜了下来,却又把茶碗碰到了地下,“哗啦”一声,摔了个粉碎。
“主公小心!”正在当值的近卫连长耿天壁闻听,赶紧推‘门’冲了进来,躬身扶住朱重九的一只胳膊。
“没什么大事儿,路上有点儿累了,一直没缓过来!”朱重九笑了笑,低声吩咐,“赶紧进来把地上的碎茶碗收拾了。然后去跟我‘弄’一壶热酒过来。别跟其他人提起这事儿,没必要让大伙跟着担心!”
“是!”耿天壁‘性’子非常谨慎。小声答应着蹲下去,迅速捡起地上的碎片,然后快步走出,从外边轻轻合拢屋‘门’。
“这小子,倒颇有乃父之风!”朱重九笑了笑,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点头。
耿天壁是耿再成之子,按照这个时代某种心照不宣的惯例,此人讲武堂毕业之后,就直接到了近卫旅中任职。一方面,等同于耿再成向朱重九表明自己的忠心。另外一方面,则是为耿天壁本人的将来铺路。
此举并非朱重九的独创,此刻各方诸侯身边,都存在类似的情况。而如果有人认真地究其本源,则会惊诧地发现,这竟是‘蒙’古开国皇帝成吉思汗所创立的怯薛制度。只是换了一个名字,手法略加改进而已。
每个人的眼界和行为,都会受其所生活的时代影响,谁都无法例外。即便以朱重九为首的淮扬众人皆把“驱逐鞑虏”当成了人生目标,但他们的很多行为方式,其实在不知不觉间,就打上了草原文明的烙印。而朱重九本人,情况则更为复杂。非但有一部分思维继承于所处时代,另外还有一部分思维,则继承于另外一个时空的数百年后。这两种思维不停地碰撞‘交’织融合,导致他无论事情,切入点都于周围的人有很大的不同。
就拿华夏复兴社悄然诞生这件事来说吧,如果不曾拥有另外一个时空朱大鹏的记忆,也许朱重九会非常欢欣鼓舞。即将在天气转暖后就进行的北伐,不但需要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并且需要能为这支军队解决后顾之忧的官吏队伍,以及深入到各行各业的社会动员能力。而华夏复兴社的出现,则恰巧补齐了他所面临的两大短板。让官吏的选拔更为简单有效,也让大总管府的社会动员能力直接深入到了民间。
但以上都是所有大总管府核心人物都能的好处,虽然他们未必能使用另一个时空中的后世词汇,也未必如另外一个时空中人总结得那样清晰。但是,朱重九所,却不仅仅是益处,而是这里边所存在的巨大危险。
世袭罔替,如果一个政治团体的首领都要世袭的话,可以预见,他即将建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哪怕口号再动听,哪怕自称要指引全人类,却掩盖不了其尚未摆脱封建‘蒙’昧的现实。
至于其他条款,朱重九还没有细心中已经不敢奢求,由禄鲲罗本和高启等人自行‘摸’索出来的政党纲领,能达到多高的高度。因为据他所知,人类历史上首领需要世袭罔替的政党,只存在于朝鲜半岛北方。而半岛北方究竟落后到什么模样,在朱大鹏那个时代却有目共睹。
换句话说,朱重九被自己所,更深层次的东西给吓到了。一时间除了将华夏复兴社的组织和领导权力直接抓在手中之外,他根本想不到更好的应对之策。而这个临时想到的应对之策,也无法让他彻底安心。毕竟,华夏复兴社从筹备到诞生,再到现在开始蹒跚学步,都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的。长时间以来,根本未曾受到他的半点影响,也丝毫未曾由他来掌控。
所以,他今天才说了那么多话,并且将自己‘弄’得非常疲惫。他自己不想承认,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心中的彷徨与不安。他亲手建立的淮扬大总管府,亲手打造了新兴的工业和全新模式的商业,但是,他今天却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淮扬大总管府,还有淮扬各地眼下正在快速发展成长中的一切,早晚都会脱离他的掌控。至于脱离他掌控后的大总管府和新兴力量,究竟会走向何方,却是他也无法预知!
也许是天使长出了洁白了羽‘毛’,也许是天使长出了魔鬼的翅膀和犄角,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唯一不变的就是,它都会高高地飞起来,再也不受任何个人的左右。
“一辈子管不到两辈子事情!后人自然有后人的智慧!”颓坐于桌案后良久,朱重九依旧无法对华夏复兴社的未来发展理出半点头绪。最后只好长叹一声,摇头站起。
即便能掌控,也不过是几十年的事情。而几十年后他必将身死,下一代人走向何方,是贤是愚,终究已经与他再无干系。如是想来,自己死后洪水滔天,和死后霞光万道,其实已经没太大差别。自己这辈子,能做的也就是把自己的东西尽力做到最好罢了!
正郁闷间,耳畔却又传来几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哇哇,哇哇,哇哇……”。随即,后‘门’被轻轻推开,禄双儿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儿,缓缓走了过来。“夫君,孩子想他阿爷了。你眉眼长得有多像你?!”
注1:南宋自赵构开始,就逐步检视王安石变法的得失。一步步将王安石从孔庙中请了出来,一步步开始正视变法的危害。而到了理宗时代,则开始走向另外一个极端。真正给王安石平反,则要到了清末。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为了给变法张目,开始重新拔高王安石。
第三十四章 年关 上
无论朱重九本人对北伐的成功存在多少疑虑,淮安军在天气转暖之后向大都方面用兵,都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访问:。占据了最方便运送人马和辎重的大运河南半段,目前控制地域又与‘蒙’元中书行省紧紧相连,如果放着妥欢帖木儿父子送上‘门’来的机会都不把握的话,淮安军这些年来所倡导的“驱逐鞑虏”便成了一句空谈。非但在与腐儒争夺话语权方面会遭受全面溃败,全军将士,特别是那些从徐州开始就追随在朱重九身后的中下级军官,也会在一瞬间‘迷’失人生方向。
此外,‘蒙’元那边,也不会永远地‘乱’下去。据军情处安‘插’在大都及阳曲的细作发回来的密报,就在淮安军的主力结束对泉州的讨伐,开始梯次北返的同时,‘蒙’元那边的一些有识之士,也相继站了出来,劝谏妥欢帖木儿父子放弃自相残杀,共同捍卫祖宗基业。
他们的努力颇见成效,首先打动了爱猷识理答腊所依仗的铁杆支持者,平章政事察罕帖木儿,让其主动将一支兵马撤到了飞虎岭以西,暂时放弃了对大都路的威胁。而妥欢帖木儿所新封的枢密院同知李思齐,也不想将老本儿跟察罕帖木儿拼光,主动自紫荆关上书给妥欢帖木儿,劝其放弃对奇皇后和太子两个人的追究,父子夫妻重归于好。(注1)
那妥欢帖木儿原本就打算在自己死后,将皇位传给太子。心中亦放不下与奇皇后多年的患难夫妻之情。先前所做出的大部分反应,不过是被迫自保而已。此刻接到了李思齐的奏折,顿时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台阶下,满腔杀气就迅速化成了绕指柔情。略作斟酌之后,干脆下了一道明诏给爱猷识理答腊,宣布父子之间先前种种,不过是‘奸’臣挑拨之下发生的误会。只要太子肯护送奇皇后返回大都,则父子之间可以尽释前嫌。并且愿意仿照唐高祖与秦王李世民的旧例,由太子奉旨监国,而自己避居宫内,从此颐养天年。
这一步,退得的确足够大,让太子爱猷识理答腊无法不动心。然而他麾下的另外一心腹重臣搠思监却坚持认为,妥欢帖木儿此举,不过是一个惯用伎俩。当年他对付伯颜、脱脱等人之时,也都是给与了足够的好处,令对方麻痹大意。然后再突然出手致人于死地。如今同样的招数用于自家亲生儿子头上,他最后也绝对不会手软。否则,就不会预先设定前提,要求爱猷识理答腊护送奇皇后返回大都,而不是现在就‘交’出所有权力了。一旦爱猷识理答腊母子上当,进入了当朝禁军和李思齐的势力范围,结果必将是四下里伏兵齐出,转眼被擒获为阶下囚的悲惨结局。
爱猷识理答腊不敢相信自家平素昏庸糊涂的父亲竟然有如此狡诈的一面,只好去向他的母亲奇皇后问计。而奇皇后到了此刻,已经彻底‘乱’了方寸。抹着眼睛‘抽’泣的半响,才哀怨地回应,“俗话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更何况,是咱们母子对不起你父皇在先。无论他做什么,都有足够的理由。具体做到哪一步,为娘的怎么可能猜测得到?!”
爱猷识理答腊闻听,心中的兴奋立刻就冷了下去。越是琢磨,越觉得自家父亲实在退让得过于容易。反复思量之后,干脆打着为父亲牵制阿鲁辉帖木儿的旗号,彻底留在了冀宁路,并且以监国太子的名义,向云中、大同一带派遣官员和军队,摆出准备长期割据太行山以西,跟他父亲分庭抗礼的姿态。
如此一来,父子之间在短时间内和好如初,显眼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但双方之间的内战,却在一群有心人的奔走下,迅速宣告结束。中书行省沿着太行山及其北向余脉一分为二,西侧尽归太子爱猷识理答腊,东侧依旧暂时归妥欢帖木儿这个大元皇帝。而陕西和甘肃两大行省的‘蒙’元文武,暂时也放弃对冀宁的攻打,集中起全部力量,准备应付开‘春’后来自汴梁红巾的挑战。
‘蒙’元内部的‘混’‘乱’与纷争暂时告一段落,对淮扬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利好消息。所以接到细作冒险送回来的情报之后,淮扬大总管府上下,就愈发努力地加快的北伐的准备。谁也不敢保证,眼下修炼演蝶儿秘法已经修炼到了如醉如痴地步的妥欢帖木儿,会不会哪天彻底决定放弃红尘俗世,一心去寻求长生大道。那样的话,‘蒙’元的各方势力,就会因为妥欢帖木儿的果断退位而重新整合为一体。淮安军北伐路上所面临的风险和挑战,也必然会成倍地增加。
时不我待,越拖,对淮安军越不利。虽然谁都知道,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根本无法打仗。再着急,出征的时间都得定在开‘春’之后。但整整一个冬天,大总管府以及其所属的各级衙‘门’,都如同汛期的水车一样高速地旋转着。武器、弹‘药’、军粮、甲胄,还有各种被研磨成粉末,搓成丸子、分装成小包的‘药’材,沿着运河与道路,成车成船的运往了徐州。
讲武堂、华夏大学,也一整个冬天都没停烟火。临时腾出来的教室中,年青的官员们抓着讲义和粉笔,将自己所掌握的治理地方经验,毫无保留地介绍给刚刚招募来的大总管府幕僚,以期他们能在短时间内掌握基本的为官要领,将北伐途中收复的各地,以最快速度变为大总管府治下的稳定领土。
而几个主要城市近郊的大校场上,人喊马嘶声更是不绝于耳。打仗并不一定人多就能赢,十个训练有素的‘精’锐战兵,相互配合起来,能将一百个乡勇赶了鸭子。随着战斗经验的增加和讲武堂填鸭式培训,眼下朱重九所倡导的‘精’兵政策,已经深入到了整个淮安军的骨头里。无论是开‘春’后即将奔赴战场的第一、第三、第四、第七军团,还是奉命留守后方的第五军团,都抓紧最后的时间,对麾下新兵老兵进行新一轮打磨。甚至连刚刚经历过一轮选拔的辅兵各部,也冒着刺骨的湿气与寒气,继续跑步出‘操’,努力提高士兵们身体各项指标。距离年关还有大半个月,距离开‘春’也有二十几天功夫。如果这段时间有人表现出‘色’,进步迅速,依旧有希望被选拔进战兵队伍。那已经不光意味着是十五亩地和每级功劳两亩田地的奖励,并且意味着他们从此彻底告别原来的生活。改换‘门’庭,甚至有朝一日像刘子云、朱强、徐达等人那样,光宗耀祖!
第一军团副都指挥使,副枢密使刘子云在从军前,只是一个靠敲诈勒索‘混’饭吃的野牢子。淮扬水师都指挥使朱强,当年只是船帮中的舵手。而第三军团都指挥使徐达的出身更差,居然是连大字都不识得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民。类似的还有第四军团都指挥使吴煕宇、第三军团副指挥使王弼、工局主事黄正等人,细算起来,他们哪个当年不是彻头彻尾的草民?而他们跟了大总管之后,就能成为手握重兵大大将,肩负重任的干臣。照目前情景,少不得在不久后还要名标凌烟,为万世敬仰。如此快速崛起的人生轨迹,让其他的草民家的孩子,怎么可能将他们视为人生楷模?
参军,跟着朱总管去北伐,保着朱总管做皇帝,然后在*行赏的时候也捞个一官半职,在这个冬天里,几乎成了许多普通人家少年人的最终梦想。为了梦想的实现,他们连死都能豁得出去,又何惧湿冷的天气,和一两次失败的选拔?
“常先云,出列。带领你手下全体弟兄,前方一百大尺处矮墙,持械五次往返翻跃!”看着少年们那火热的眼神,辅一团总教头周昌就好像看到当年的自己,挥舞了一下木头做的假手,大声吩咐。
“是!”被临时任命为辅兵都头的常小二大叫着冲到自己所在的队伍最前方,单手举起木头做的假火枪,大声疾呼,“弟兄们,跟我上。腊月二十七还有一轮选拔,能不能过,就看这几天的了!”
说罢,猛地以哈腰,整个人如同闪电般窜了出去。略有些‘肥’硕的屁股,随着双‘腿’的迈动上下起伏。
“嘿嘿嘿”他身后,则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声。但是很快,哄笑声就被急促的脚步声所吞没。辅一团一营三连三都的少年们,一个个跟在常小二身后,就像一群刚刚学会捕食的‘花’豹。而按照淮安标准一百大尺的木墙后,则隐藏着他们假想中的猎物,‘蒙’元官兵或者乡勇。
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均等的,特别是在战场之上,能不能活着立功,全凭各自的本事。经过数年的潜移默化,朱重九的一些平等观念,已经慢慢渗透进了普通百姓的心里。虽然眼下淮扬各地,也做不到真正的人人平等。但至少普通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更多的上升的机会。并且知道自己付出了努力之后,通常都能获得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