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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流离开省身堂,连夜去往程府。
今时不同往日,袁望引火烧身,再由程阁老出面运作,牵头从前联络好的官员,加上余琦那个死对头,不愁拉不下他!
枕鸿静坐良久,细细思索今日之事,猜测宫中皇后与舜昌夫人牵涉其中的可能性,直坐到夤夜,才揣了抽屉里的东西,独个儿去了四宜楼。
若雨已回了女卫,另领了别的任务。院子里原本伺候的人,但凡有门路的,都去了别处当差,只余拂云与红胭守着,并一些下人日常洒扫。
枕鸿没有惊动旁人,静悄悄一个人进了青娘曾居的内室。
琉璃窗扇半开。
已是疏疏四月天,暮春柔婉的风拂面而来,因是夜里,有些清凉,带着一些朦胧花香。
枕鸿转过头去,瞧见窗外一树西府海棠正开得灿烂。
他掌心一颤,忽而忆起她。
那时她刚搬至四宜楼,他来瞧她,见她立在窗下盯着外头,便没话找话道:“在瞧什么?”
她难得的没有冷脸,心气平和地问他:“外头那株是海棠吗?”
“是海棠,”他心里欢喜极了,一时绞尽了脑汁说话,“我从前听人说,海棠花期多在四、五月间......”
她并不理会,明眸湛然若水,浅浅弯作一轮月牙,“我从前的院子里,也有这样一株海棠。”
那笑淡淡的,比风还柔,比云还轻。他瞧着她,几乎将呼吸都屏住,只恐生出半分声响,惊动了她,吓退这清浅似朝露的笑颜。
他不由自主走近几步,立在她身边说:“等到明年春天,海棠花就又开了,”他声音低低的,恍若一声叹息,“到时候,我来陪你一起看花,好不好?”
她回头瞧他一眼,又转过头去瞧着外头的海棠树,唇角微弯,柔柔笑了。
“好。”
又一阵风拂过,细碎花瓣落了满肩,枕鸿直直盯着窗外那株海棠,眼中泛起一丝盈然水光。
许久,他低低道:“春天了,海棠花开了......”
......
次日,红胭清晨来打扫内室,见窗边榻上半躺了一人,掌心握着一枚小小的白玉缀珠点翠海棠纹头花。
本以为是二爷,走近了才看出是世子,红胭不免胆怯,默默行了一礼,出去告知了拂云,两人候在门口伺候。
差不多到了巳时末,枕流匆匆赶来。
“哥!”
手中一紧,枕鸿瞬间睁眼,坐直身子将掌心簪子藏入怀中。
“哥,今日早朝后陛下召见了我!”枕流容光焕发,一时神采飞扬,喜道:“你道陛下说了什么?”
“陛下已决定对袁望下手?”
枕流笑着点点头,“不止于此,陛下定下一计,要把袁党与余党一网打尽!”
......
崇嘉十三年的春天,注定是个被载入史册的春天。
从神机营惊马案开始,京城数以百计的中层官吏下马,有的革除功名,永不录用,有的直接进了诏狱,吐出一些东西后,再移交天牢,等候秋后问斩。
朝堂上,先是一波轰轰烈烈的御史弹劾,余琦首当其冲,虽被骂得惨不忍睹,面若死灰,但无一桩是他本人所为,不是门客狎妓,就是亲族侵地,只数罪累叠,总脱不了那管教不力之罪罢了。
励帝均留中不发。
三日后,一直被余琦捏在手心的刑部爆出一桩冤假错案,经手人正是余琦默认的接班人,刑部尚书顾咏威。
余琦对此毫不知情。
事发突然,朝奏时余琦当庭晕倒,醒后颤巍巍上了一道奏折,言自己年老体衰,精力不济,乞致仕。
励帝当夜屈尊入府,与他恳谈一番。
第二日朝上,即便天子再三挽留,余琦也坚持不缀,最后准其致仕,告老还乡。
由此内阁出了一位空缺,众人静待,朝中暂时平息。
恰此时,六宫风起。
荣宠一时的翠微宫舜昌夫人被宫人首告,称其六年前暗害芳婕妤,致其血崩而亡,一尸两命。
谋害皇嗣,本该处死,然皇后宅心,凤旨中念其多年奉君,贬为宫人,迁入永巷静室,习织洗、舂米之劳。
由此,众人看出苗头,新一波轰轰烈烈的弹劾开始,对象换成舜昌夫人身后的关陇宇文氏一族。
经查,宇文氏族多年间插手宫闱、谋害皇嗣,在关中侵地占田、逼良为娼、卖官鬻爵,三司会审后,判以全体男丁斩监候,十岁以下幼儿及女眷,流放辽东。
至此,在关陇之地作威作福三十余年的宇文氏烟消云散。
......
接连几番大事,处置起来也不过十余日。
宫内皇后提心吊胆,既高兴励帝将神机营之事全算在了翠微宫头上,又被励帝雷霆手段所摄,担忧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被发现。便心中再如何想发落已然落魄的宇文氏,也不敢有违圣意,只得颁下那违心
', ' ')('凤旨,留了宇文俪一条命。
另一头,袁望自事发之后,便一直告病在家。此番朝中弹劾余琦,他一改常态,一言不发,紧要关头还帮忙说项,意在余琦能渡过这一关,则陛下为平衡朝堂故,不会朝他下手。
这一手不能不说高明,只随着余琦离开朝堂,他这唯一的出路也就此了断。
不提皇后与袁望如何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先说励帝与青娘当下的盘算。
“朕倒真没看出来,余琦这些年搜集了不少袁望私底下的事儿,有些案子,内卫都未见得比他查得细,”晋承摇摇头,笑着调侃说,“朕以为他们什么都查得清楚呢!”
青娘笑,一边整理册页一边替内卫说话,“内卫的大人们都是从今往回追溯,哪比得上余老大人时时处处关注着袁首辅呢!”
“你这心思倒灵巧,”晋承伸手,摸一把柔润无骨的小下巴,称赞道:“还知道最熟悉自己的人不是朋友,是敌人!”
青娘谦虚:“哪里哪里,都是陛下教得好!另则也是余老大人年纪大了,想落个善终,不然也没有这般轻易。”
“是啊,比起袁望、宇文氏的心黑手毒,余琦那因循守旧的毛病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青娘将各色证据整理清楚,俯身趴在小炕桌上,仰着脸讨好道,“陛下,您是怎么知道翻出顾咏威之事,就能让余大人自己知难而退呢?”
晋承笑,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教诲她:“余琦向来自视甚高,又重视权柄,事事都要攥在手心,如今掌控最深的刑部来了这一出,不需朕说什么,他自己就能明白,现如今,他底下人已经不服管了!”
“噢~”青娘恍然大悟,“所以与其等着日后被架空作傀儡,身不由己,不如此时顺势而为,与陛下做交易,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也给子孙挣一条出路!”
晋承眼中含笑,又赞又叹,“好丫头,若朕的大皇子有你一半灵性,朕也不会一直拖着不愿立他,唉......”
“陛下......”
晋承朝她伸手,“过来,让朕抱抱!”
青娘绕过中间的小炕桌,乖乖窝进他怀里。
“再准备几日,朕就将袁望下狱,行刑那天,叫期恪领你去看。”
“当真?”青娘抱着励帝肩膀,惊喜异常。
“嗯?朕金口玉牙,还能有假?”
青娘扑进他怀,一时又哭又笑,激动得口不成言。
“乖,不哭,”晋承柔柔抚慰,“到时候给他送终,记得打扮漂亮点!”
“扑哧!”
青娘喷笑出来,含着泪重重点头。
......
崇嘉十三年五月初三,文华殿大学士、内阁首辅袁望被参结党营私、贪污受贿、擅杀弄权,入诏狱,抄家,无需秋后,当月问斩。
五月初五,励帝拔擢内阁辅臣,兵部尚书钟极良授武英殿大学士,入阁。新任刑部尚书陆唯授东阁大学士,入阁。原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程凤书,升任首辅。
初十,中宫皇后郁氏侍上不敬,迁居斋宫静思,为太后冥寿守灵三年,抄经百篇。
五月十七,大皇子忤逆犯上,不敬君父,念为母求情故,只略加申饬,禁闭府内自省三月。
再三日,励帝万寿将至,普天同庆,予以册封诸子,除大皇子封为豫平郡王外,二皇子封齐王,三皇子封赵王,四皇子封秦王,五皇子封楚王,六皇子封魏王。
至此,朝中局面焕然一新。六宫之中,秦王生母许昭仪侍上年久,资历最深,册昭惠夫人,地位最尊,宫廷势力就此重新划分。
......
日子回转至十三。
这日,淅沥沥落了一场雨。
青娘服侍励帝上早朝后,便仔细清理了自己,换过一袭朱红曲裾,底下衬以纯黑色衬裙,绾堕马髻,髻上戴一尊赤金镶翡翠莲花冠,两侧各簪一枚嵌玉金簪,只略略点了胭脂,便是琼姿花貌,明艳端庄。
期恪于正殿外等候,见她执青伞而来,沉沉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意动,上前低头道:“今日雨大,带件披风为好。”
青娘静静瞧了他,抿唇微笑,对身后随侍宫人道:“丹冉姐姐,劳烦去取件披风来,要大红色的。”
丹冉贴身伺候得多些,知道青娘平日性情,今日这般妆扮,已是破天荒,便贴于耳边轻道:“姑娘,皇后殿下刚去斋宫,我们穿得这样......好么?”
青娘受了她好意,柔柔回应,“今日特殊,只这般穿一次,以后再不了,姐姐便依了我吧!”
丹冉自去取披风,只余期恪伴青娘站在正殿廊下,一人黑甲,一人红裙,相映成趣。
期恪眼神闪烁飘忽,低着头只不敢看她。忆起初次相见,她便是一袭红裙去观吴友德行刑,今日又是一袭红裙......转而想起她家中旧事,突的口中涩苦,心口又痛又麻。
过不多时,丹冉回来,将大红地绣牡丹披风裹在青娘身上,期恪便护着她
', ' ')('上了马车。
待至刑场,袁望从狱中带枷出来。他年逾五十,因保养得好,头发原本浓黑,如今已白了大半,面上更是沟壑深重,愁苦异常。脚上那锁链十来斤重,坠得他行动缓慢。
狱卒早得了示意,远远避开,候在一旁。
期恪随侍青娘立于道路正中,红色身影异常显眼,袁望看了几息,惨然一笑,叹息着摇头。
“枉我官场浮沉几十年,想不到今日竟会败于你一女子手中!”
青娘冷面端容,语出肃然,“想不到?应该想得到吧!毕竟有句话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袁望脸色一变。
“那些好端端过着日子,却被你毁得家破人亡的人才是真正的想不到,”青娘切齿,一字一字骂道:“想不到小人之心,不仅狭窄卑劣,还阴险残暴,下作至极!”
“我为陛下推行新政,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袁望扯着脖子叫,挣得脸红气粗,“你又算个什么!任人取乐的玩意儿罢了,以色侍人,我倒瞧你能有几日好?”
青娘目中一痛,期恪已大步上前,持刀欲要动手。
“将军!”
期恪手下一顿。
袁望看过两眼,突得哈哈大笑,边笑边摇头:“佩服佩服......陆氏女果真好本事,大统领也拜倒于裙下了!”
期恪被他所激,几要目眦欲裂。
身后香风拂来,青娘缓步盈盈上前,忽变了表情,乜着大眼朝袁望笑道,“承蒙首辅大人夸赞,妾当之不愧呢!”
期恪一窒,回头望去,袁望也停了笑,肃目注视于她。
只见青娘一双眸子湿漉漉斜睨着看来,伞面微扬,抬手轻轻抚额,擦过鬓角。那头发被水汽熏得微湿,被她羊脂白玉般的纤指掠过,露了白嫩耳垂上坠着的两颗翡翠珠子,晃晃悠悠。
她恍然一笑,将那小下巴仰起,两瓣红唇微微撅起,倏而,中间滑过一条粉润小舌,极具诱惑力地舔过红唇,而后露出编贝一般的齿,咬了唇瓣,再又缓慢的、上滑着,松开了。
袁望眼神发怔,“咕咚”着咽下一口口水。
“嗤——!”
青娘突得嗤笑,面色转为嘲讽,“我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你待、如何?”
袁望张口结舌,灰败着脸,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耷拉着肩膀,在狱卒催促下往刑场行去。
簌簌雨声中,人头落地的声音显得格外黏长拖沓。
青娘并未转身去瞧,只维持了站姿听到最后,潸然落下眼泪。
期恪默默伴在身边,也不说话,也不劝慰,只留了充足时间,令她可以默默舔舐伤口。
青娘哭过一遭,抹了泪水,转身强撑着微笑道,“将军,我好了,我们回去吧。”
期恪瞧她两眼,道声“稍待”,在滴水檐下站了,撕了内里一条布衫,就着雨水浸湿,拧得半干回身递与她。
“有些肿,你敷敷吧!”
青娘怔了片刻,接过了敷在眼角,感到有些沙沙的麻。
期恪穿惯了的,不觉有什么,且自来没有带手帕的习惯,此时见那布条贴在脸上,质地粗糙,与她一张细腻粉面对比鲜明,着实有些后悔,讷讷不成言。
青娘执伞与他对立,明明带了帕子,也不取出,只轻轻敷着眼睛。不知为何,心中竟尔泛起一丝甜。
“谢谢将军。”
期恪不知该答什么,低低“嗯”一声,忆起她方才作为,又是惊艳又是心痛,想了又想,到底说:“他是死到临头,口不择言,你不必在意。”
青娘一怔,抬眸看他,只见期恪瞬间转了眼睛,望向别处,“况且他说的也不对,你不是任人......不是......”
那带有侮辱性质的话怎生也说不出,最后硬生生道:“我意思是,他那前一句话,说得不对!......你别放在心上。”
青娘本满心涩苦,此刻胸中忽涨得发麻,被他熨帖得又暖又酥。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将那布条捂在颊边,抿唇笑了。
期恪余光瞧见她脸颊泛粉,不由得心脏狂跳,耳边突得响起那句“大统领也拜倒于裙下”的话,耳根发红,懊恼自己不会说话,就应该将袁望的话全部否掉才对!
雨声潺潺,落在两人周围,在地面溅起微小水花儿,涟漪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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