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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挟着咸辣浓香的水汽滚滚地翻涌着上升,却又在某一瞬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漂浮在眼前。
雅间内的画面愈发模糊了,明艳而温暖的色彩仿佛被水泡开了一般,毫无章法地泛出一汪又一汪湿淋淋的痕迹。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点微薄的暖意也消失殆尽,酒楼霎时土崩瓦解,化作数道色彩黯淡的细流齐齐汇入足下踏着的地面,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雨下得愈来愈大了,落在地上嘀嗒作响。淅淅沥沥地淋得久了,山间便渐渐聚起雾霭来,浓稠得好似牛乳一般。雾气虽浓郁,却并不遮眼,将梧桐山衬得好似话本中仙气缭绕的世外桃源。
楚逐羲本能地伸出手去接天上落下的雨滴,然而雨水却是穿过了他的手掌径直落进了地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青石板上泛起涟漪的淤水,摊开的掌心无法接住水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温凉。
他忽地感到心头一悸,而后是一阵没由来的心慌。
眼前景物变化莫测,仿佛一卷晕染开的水墨画,徐徐地展开了其中一面。
白墙青瓦,翠竹桂树,俨然是容澜与他共同居住了十六年的小院。
哗啦——哗啦——
脚步声中掺和着水响由远及近,杂乱又焦躁。
楚逐羲望着院中树姿飘逸的金桂,旋身踏入回廊往前院而去。方才远离婆娑的竹影他便瞧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顶着大雨飞奔着冲入庭院,大门被重重关上发出轰隆巨响。
此情此景叫楚逐羲缓缓蹙起了眉,强烈的恐惧与愤怒再次涌上心头,本能性的抗拒着接受这段往事。
心中的退意愈来愈盛,心脏亦咚咚地跳得剧烈。
双腿好似被灌入了铁水一般沉重,他垂下头去,恍惚间好似在足下的黑影中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楚逐羲瞳孔猛地一缩,看着“他”抱住了他的两腿,狞笑着想将他拖入阴影之中。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似乎是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博弈一般。
修长的五指扭曲地曲张着摸向腰侧,却没有摸到熟悉的冰凉与坚硬,只揉搓到了一段丝滑的布料,强烈的落差感几乎叫楚逐羲濒临发狂,却又在临界线边缘上寻到了一丝清明。
楚逐羲从黑暗里猛然抽身,拔腿便奔入了雨幕之中,紧随十六岁的自己踏入了正厅,眼前骤然亮起,恍如隔世。
“长命锁……长命锁丢了……”十六岁的楚逐羲满脸慌张,他被淋得湿透,浑身不住地颤抖,仿佛被抛弃在雨夜之中的小狗。
他匆匆拨开紧贴在肌肤上的衣领,将修长白皙的颈脖暴露出来,衣襟顿时大开将锁骨与半边胸膛都暴露无遗。水珠凝在胸前薄薄的肌肉上都显得无比清晰,唯独不见了那枚缀着红绳的银质长命锁。
“不知道甚么时候不见的……”楚逐羲张口说道,双唇亦控制不住的细细颤抖,“我分明藏得好好的——路上找过了,也没有……我不敢多留,匆匆忙忙地便回来了。”
他年纪尚小,还遇上了这样重大的事情,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便将全盘托给了容澜——
那块长命锁上刻着楚逐羲的名字,还设下了特殊禁制,用以吸收、抑制他身上的魔气,倘若落入有心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别慌。”方才一直沉默的容澜终于发话,揽过浑身湿透的楚逐羲,将他紧紧抱入怀中,“雨天湿滑,鲜少有人出行,若是掉了就一定会在路上,你就呆在家中,一会儿师尊出去替你寻长命锁。”
浸透的发带被解下,湿漉漉的发胡乱地披了下来,容澜寻来一块干燥的软巾细细地擦拭着楚逐羲的发,他的手腕顿了顿垂眸低声叹道:“都淋得湿透了……你先将鞋袜脱去,过会儿泡个热水澡去去寒气罢,炉子上炖着的姜茶要记得喝,好好待在家里,千万不可出门,等着我回来。”
话音刚落,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二人的楚逐羲忽地心尖儿一痛,仿佛被不知从哪儿来的小虫狠狠咬了一口似的。
容澜刚想出门,便被身后披散着一头半干黑发的少年揪住了衣袖,他抱着软巾怯怯地抬眸望来,微张着的嘴唇抖如筛糠:“师尊……你不会讨厌我罢?”
“——怎么会。”容澜闻言心中一沉,旋身再度将他紧紧搂入怀中,尽管雨水沁入了自己的衣裳也毫不在乎,“师尊不会讨厌逐羲的。”
他语气郑重,重如千金一般。
容澜沿着楚逐羲所描述的路线一遍遍地找过了,却毫无所获。他静默地立于雨中重重地吐出一串连绵的白气,面颊上血色全无。
尽管容澜展开灵力隔开了厚重的雨幕,却抵挡不住秋末彻骨的寒意。方才他步子走得急,吸入了不少潮湿的冷空气,心中又压着重重思虑,这会儿乍一停下脚步,止不住地咳起嗽来。
雨落得又密又厚,将满树金黄的桂花打落在地,碧绿长叶被雨水扫得不住晃动,哗啦哗啦地浇下更多凉水来。
楚逐羲站在一侧,静静地瞧着雨幕后面色沉凝的容澜,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宽敞的大道之上除了那
', ' ')('条清癯的身影之外,再无他人。容澜忽地抬起头来,眸色深沉地望向长街尽头,只一片刻便动身而去。
庞大的雨声几乎蒙蔽了楚逐羲的双耳,眼前的身影亦被泼盆大雨掩盖。他的瞳孔骤然缩起又渐渐放大,痉挛的指尖一点点收拢攥紧。
乌云遮蔽了天空,长街上寂静无声。
只听清脆的一声水响,扬起的浪花四散飞溅,积水卧在坑中泛起圈圈涟漪,又晃动着映出一片波点状的碎光。
楚逐羲突然迈步狂奔起来,心脏狂跳气喘不止,一切事物都在飞速倒退,一道又一道裹挟着浪的脚步声在耳侧炸响,越来越近了——他的足下没有了影子。
容澜呵出一口白气,缓步踏入事务阁。才推门跨入阁中便被扑面而来的暖气扫了满脸,他有些不适应地微微合了合眼,长睫上霎时裹了一层薄薄的水气。
“闻长老,上次托给我的事情……我答应了,玉珏在哪儿?”容澜身姿挺拔,语气平稳而冷静。
玉珏是水红色的,被雕琢成了凤凰的模样,是结界的“钥匙”。
被唤作“闻长老”的男人裹在厚重的大氅中,他微微佝偻起的身子藏在阴影之中显得分外模糊。
闻长老不言也不语,只扬手向他抛来一样物什。
那东西在空中扬起一道优美的弧线随后稳稳落入容澜手中,触感微凉而坚硬。他刚想开口道谢,垂眸望向掌心时却彻底愣住——
赫然是一枚雕刻精致的长命锁!
楚逐羲忽地一阵心悸,惊慌霎时占据了整个心脏,教他瞬间浑身冰凉——原来……这个情绪是!
他惊愕地望向容澜,便见对方仅仅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容仙师,这一路上湿滑难行,外头的雨可是大得很哪!”苍老气虚的嗓音逐渐蜕变作一道低沉好听的男声,“……怎地就这个时候想起要来接委托了呢?”
那位“闻长老”缓缓挺直了脊背,大氅随之滑落暴露出底下雪白的华服,他转过身来面上扬着温和的笑意,眸底藏笑却暗含冷意,不是别人,正是栖桐门门主黎归剑。
“景行此行究竟是要去完成吾的委托呢,还是要带那魔种离开栖桐山?”
容澜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命锁,被消磨得温润的棱角硬硬的硌入掌心。
黎归剑推开翻门缓步走出,他将双手负至身后高深莫测道:“景行就不好奇我是如何取得这长命锁的吗?”
容澜心中暗骂他老匹夫,口中却是不咸不淡道:“门主自是有门主的办法,况且——现下再谈过程……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了罢?”
黎归剑被他这番话噎了一下,足下顿时刹住,他扯出一抹没什么感情可言的笑意:“楚逐羲堕魔一事,景行想如何处理?”
“堕魔?”容澜似有疑惑,“若不是门主将这长命锁窃走,他又如何会堕魔?”
黎归剑闻言一愣,末了才收敛了情绪冷冷地睨向那个貌若谪仙的人。
容澜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温柔得让人感到疏离;他待人亦是温和有礼的,却也始终与人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愈是清,便愈是冷。
自那年容澜狠狠教训过那几个内门弟子过后,已经很久不曾发过脾气了,以至于叫他忘记了容澜浑身是刺儿的一面。
“可……分明是容仙师私藏魔族在先,魔族便是魔族,恶劣的根性不会改变。”黎归剑眼中充满了审视,“我栖桐门不可能放任魔族下山祸害玄真界。”
容澜暗暗捏紧手中的银锁,云淡风轻道:“倘若我一定要带他走呢?”
“……容仙师大可一试!”黎归剑微微一笑,冷面不复存在,眼尾细纹随之弯起些许弧度,倒是充满了年长男子的魅力,“只是不知容仙师是否能够以一人之力敌过着玄真界万千修者,护得楚逐羲周全?”
这确实是容澜考虑过的问题,所以才不愿惊动结界。
“景行呐——这毕竟是我们栖桐门内的私事。”黎归剑语气一转,很温和地开口道,“按照惯例,诛魔除妖一事都该交由揽月庭的道长们管的,只是吾实在是不愿意将这等丑事捅出去,这才私底下与你商榷呢!”唯独刻意加重了“揽月庭”三字。
他高高在上,仿佛恩赐谁一般。
是了,是威胁。容澜心中冷笑,他曾参与十六年前的诛魔之战,又如何不知揽月庭的手段?又如何不知黎归剑的心思?
实在是无奈啊!
他孤立无援,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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