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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又是一声微弱而沙哑的嗓音,杂糅着轻咳与低喘,连吐字都黏糊不清,仿佛光是开口便耗尽了所有气力,只凭借着虚弱又绵长的气音破开重重纱幔飘飘悠悠地递至殿前。
之后便是一阵布料相互摩擦时发出的窸窣碎响,应当是实在渴得厉害了。
楚逐羲遵照晏长生的意思,只斟了足够润嗓的半盏水,便端着瓷杯往里头去了。
方才撩开层层垂落的帘幔,便听得薄纱后传来咚地一声闷响。
楚逐羲动作一顿,颇为慌张地抻臂将帐子掀得大开,却见容澜惨白着张脸,正歪斜的倚靠在床头气喘不止。他胸前衣物早已散乱不堪,暴露于视野之中的冷白颈项薄薄的覆着一层汗水,在烛光的映照下泛起一片温润的玉色。
“师尊,水。”楚逐羲倾身将瓷盏递于容澜手中,又小心翼翼地抬指拨开他额前汗湿的发。
容澜并未闪躲他伸来的手指,只低垂着眉眼沉默地喝着盏中尚还温热的茶水,动作缓慢而迟钝。
“……师尊?”楚逐羲试探的出声唤道,嗓音轻柔无比,生怕自己会吓着他一般。
容澜捧着空盏扬眸望来,眼中却空洞得如同一潭死水。
托着药碗立于一侧的晏长生瞧得清楚,她低声道:“没醒全,人还迷糊着。”
高悬于心头的巨石悄然落下,楚逐羲微不可闻的松了一口气,又轻手轻脚地将容澜掌间握着的瓷盏拿开,抬眸时才发觉对方的目光一直凝在那只被自己把于手心的空盏上。
楚逐羲眸光微动,心下顿时了然,他随手取来一只靠枕塞入容澜腾空的腰下,又以眼尾余光瞥向身侧的晏长生。
她立即会意的点头,顺势将药碗递来。
楚逐羲偏身将水杯置于一侧,又无比自然地接过了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汤药:“师尊还要喝水吗?”
“嗯。”容澜点头。
“那……师尊先将这碗药喝光,我再去给师尊倒水,好不好?”
“……”容澜迟疑了片刻,终还是点了点头。
直到一勺黑乎乎的药汁递至唇际,他后悔了。
热气氤氲间将药液中的苦涩发挥到了极致,携着点儿微辣的气息,苦得浓烈、涩得厚重,甫一吸入鼻腔便直冲头顶,还未含入口中,舌底便不由自主地泛滥起苦水来。
——太苦了。
容澜皱着鼻子默默地偏开了脸。
“不苦的,不苦的。”楚逐羲将瓷勺重新递到他唇边,又轻声细语地哄道,“不过是闻着苦了些,不信师尊尝一口?”
容澜不动于终。
楚逐羲:“师尊不要喝水了?”
容澜动摇了,他瞧着那悬于唇际的瓷勺许久,终是垂首将略显黏稠的药汁啜入口中。
又辣又酸的滋味于舌尖绽开,仿佛万千条湿黏滑腻的温热小蛇,密密麻麻地直钻舌底,化作绵长不止的苦涩。
这滋味……何止是苦!
总算将那药水囫囵吞入胃中,容澜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满含苦辣的气息,抿起唇的瞬间好似又尝见那仿佛长满了刺儿一般的辛辣药液,紧紧绷起的瘦削身子亦随着翻涌的记忆微微一颤,那张本就毫无血色的面颊愈发显得惨白起来。
端着药碗的楚逐羲一怔,显然是未料到竟会有如此发展,他缓缓偏头瞧向身侧环臂而立的晏长生,却见她满脸无辜地耸了耸肩。
晏长生丹唇微启,无声道:“我不觉得苦啊。”
楚逐羲:“……”倒是真忘了鬼医尝百草这茬儿。
再回过眼时,便见容澜眸底盈着一汪水雾,正愤愤地瞪着他看,微微上挑的眦尾沾染了薄怒,浅浅地晕开一抹淡粉色,那双空洞而茫然的眼也因此起了几分波澜。
“……骗子。”他哑着嗓子控诉道,连念出口的字眼都微微带着颤儿。
楚逐羲无话可辨,沉默了片刻便又要故技重施。
欺负神志不清者的后果便是,不论他再如何连哄带骗,容澜都不肯再碰这汤药一口了。
楚逐羲无法,只得幽怨的瞧了晏长生一眼,怨念深重之中还携着点求助的意思。
她却默默别开了眼:“……我也没想到神魂尚未完全融合的容澜会是这副模样。”
“……”楚逐羲无话可说,默默地转过头来眼巴巴地瞧着自己师尊,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师尊不喝水了?”
便见神色恹恹的容澜应声扬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喝了!”说着,便要拉起被子就此睡下。
“师尊!”楚逐羲眼疾手快,伸手便握住容澜细瘦的上臂,阻止了他钻进被窝的动作。
“做甚么?!”被薅出被窝的容澜美目含怒,覆了薄雾的双眼微微泛着红,“——你滚!”
此话说罢,容澜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他的耐心彻底告罄,抬臂便要将眼前这碍眼的死骗子搡开。
然他意识尚不清醒,而身体又抱病虚弱,推出去的力道有如泥牛入海,丝毫撼动不了身
', ' ')('强体壮的楚魔尊半分。
甚至连楚逐羲掌中端着的药碗都不曾晃动过一下。
“……”
“……”
就在二人陷入诡异的僵持之时,不知不觉间烛龙君已悄然而至,静默地立于晏长生的侧后方。
仅有寥寥几次照看病患经历的烛龙君,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喂药经验,他幽幽道:“灌罢。”
一语惊四座,除了神魂尚未融合完全的容澜。
余下二人皆惊恐地回头望来,晏长生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由得想起,先前某只漂亮狐狸曾声泪俱下地控诉过烛龙君掐着他尾巴根灌药的事情。烛龙君将啻毓抓进怀里,手臂一箍,双颊一捏,碗沿再往他牙关里一卡,满满一碗药尽数倾入,活生生将啻毓灌吐了。
晏长生不禁打了个寒战,连连摆手道:“不、不,斯文一些,斯文一些。”
烛龙君闻言沉思,这倒是真的难住他了——药,终归是要进肚的,只要能达到目的,怎么喝不是喝?
便在此时,楚逐羲灵光一闪,忽地忆起许多年前那场几乎要了他命的高热。那时的自己烧得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药水喂进嘴里便吐,又哭又闹的如何都不肯喝药,容澜无法,便煮来了满满一锅的红糖水——
红糖水……糖水,糖!
那枚被自己揣进兜里的牛轧软糖!
“……师尊。”楚逐羲放柔了声音,主动示软道,“先前骗你是我不好。”
“松开!”容澜蹙着眉斥道,显然是不吃这一套。
然而楚逐羲的耐心今非昔比,他将药碗放至一旁矮柜上,又微微放松了几分力道:“那师尊答应我,等我松开手后,师尊不要睡下去好不好?”
“我凭甚么听你的?”容澜扬眉问道,又不自在地甩了甩自己被握住的手臂,“……你先松开!”
“师尊想不想喝桂花茶?”楚逐羲问道,“年初时,月潮进贡来的礼品中有数罐糖桂花,一直储藏在库房中,还未来得及开给师尊吃。”
眼见着容澜态度略有缓和,他又循循善诱道:“月潮有很好吃的桂香冰豆花,还有莲子糊……师尊喜欢芝麻,可以叫店家多加些芝麻。”
“师尊应当会想吃火锅罢?恰好北辰城里就有一家……不在玉街,开在一条老巷子里,是啻毓发现的,我吃过,滋味倒是同先前师尊带我去吃过的流弥火锅有些相似……”他缓缓地道来,“师尊要去吃吗?”
容澜点头。
楚逐羲:“那师尊喝药好不好?”
容澜不假思索:“不喝。”
他又道:“师尊不喝药,我如何带师尊去吃好吃的?”
“二者有联系吗?”
“自然有。”楚逐羲从容道,“师尊不吃药,身体就恢复不了,那该怎么去吃?”
便见容澜微微眯起眼来,似在思索。
楚逐羲趁热打铁:“我这儿有奶味的牛轧软糖,师尊若是觉得药苦,就吃糖好不好?”
好一出“借糖献澜”。
见此,晏长生险些笑出声来,抬眸便见对方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她会意的一点头,旋即转身离开寝殿,与之一同离去的还有烛龙君。
“……那你先松开我。”
楚逐羲依言松手。
容澜猛然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又抬指轻轻揉了揉被握得有些发麻的皮肉:“糖呢?”
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楚逐羲一面腹诽着,一面将衣兜里的牛轧软糖掏出,糖已经被体温捂得有些化了,黏糊糊的沾在糯米纸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薄薄的糯米纸剥开,转而递到容澜面前,又曲起指节轻轻一顶,绵软的莹白奶糖便颤巍巍地立于对方唇际。
容澜瞧了瞧糖,又瞧了瞧楚逐羲闪动着细光的深紫眼眸,才缓缓俯首将那枚糖衔入口中,雪白糖丝儿寸寸扯断挂于唇角,又被软红舌尖卷入口中。
糖是温热的,味道清甜不腻,入口即化。
“没骗你罢?我真的有糖。”
楚逐羲眉眼弯弯,目光温和而柔软,便如此轻飘飘地落在容澜面上。
他眸底盈起细碎的星光,却又渐渐四散,连同着微扬的唇角亦缓缓垂下,那点轻松的笑意竟隐隐透出了几分绝望,而后彻底崩离四散。
许久,他才低垂着眉眼轻声缓道:“……之前,是我不好。”
“我应该先尝尝那药的。”
他顿了顿,又道:“是我不好,我并非有意威胁师尊。”
“但……时间不够了,我害怕,怕师尊不愿意同我回来,我一时情急才——”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想听师尊说话的,可我每每想听,我脑子里的声音都会……”
都会……齐齐叫嚣着,逼我将耳朵堵上。
是我不好,我不该拿夜纱铃逼问你;是我不好,我没有履行同你的承诺;是我不好,是我自作聪明的躲着你。
——却还
', ' ')('是将一切都搞砸了,我不想的、我不想的……
师尊、师尊,对不起……
我以后会好好听师尊讲话,会对师尊好,还请师尊,给我一个机会。
“……求求你,原谅我。”
几近于绝望的哭腔,磨砺着嗓子颤颤地倾泻而出。
楚逐羲攥紧了指间黏腻的糯米纸,却迟迟不敢抬头,尽管他知道此刻的容澜尚不清醒,或许根本未将他的话听进去。
但他还是害怕,怕容澜古井无波的目光,怕容澜行至绝境时飘然的一句“我不爱你”,更怕容澜彻底失望不愿再原谅他。
“糖吃过了,药呢。”
容澜的声音恍若黎明破晓时熹微的光,不够炽烈,却也足以将溺水之人囫囵救起。
楚逐羲闻言匆匆抹过泛红的眼眶,方才抬起眸来便同容澜沉凝的目光对上了,与之初醒时无甚不同。
他微微一怔,笑道:“药凉了,我去给你重新倒一碗来。”
说着,便捧过矮柜上的碗,往殿前烧着的泥炉而去,颇显勉强的笑容在转身的一瞬便彻底敛起。
楚逐羲有些许茫然,他竟一时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该悲该喜,却能依稀察觉到自己心底那点希冀似乎也一同泯灭在容澜那双波澜不起的眸中了。
吃过糖的容澜异常乖巧,将楚逐羲端来的汤药一气喝尽后,便打着呵欠裹了柔软的锦被睡下了。
楚逐羲轻手轻脚地将床帘一一放下,旋身便迎面碰上了姗姗来迟的晏长生与烛龙君二人。
晏长生手中端着一罐子糖桂花,又微微偏身瞧了瞧楚逐羲身后纱幔重重的床榻,她轻声问道:“容澜喝过药了?”
他轻嗯一声:“喝过了,刚刚才睡下没多久。”
“哦,”她点了点头,拎着糖桂花在他面前晃了晃,转而将其轻轻置于桌案上,“喝了就好,喏,糖桂花我俩给你拿来了,等他睡醒了再泡予他喝。”
“姨姨。”楚逐羲忽然出声唤道。
“嗯?”晏长生侧身望来,便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怎么了吗?”
“我师尊他……还会记得刚刚发生过甚么吗?”
晏长生眨了眨眼,道:“应当不会记得。”吧。
心石重重砸下,却落不到实处。
楚逐羲眸光微动,才觉出几分滋味来,他眼底清清楚楚盛着的,是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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