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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茵站在家楼下,静静地看着远处的白川浩,拖着行李箱,往这边走来。
不久前,白川浩发来一条消息:“我想吃妈妈做的饭。”
他的语气仿佛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白如茵回道:“好,妈妈给你做。”
现在,这个孩子就在眼前。他比白如茵高,脸上线条棱角分明,眉眼间有股英气……哪里有孩子的模样?
白川浩往家的方向看,疲倦的脸庞上忽地一亮,对白如茵笑起来。
白如茵看到他那双眼睛,仍是那样清澈,与十几年前一样。
“妈。”
白川浩走到她面前,扔下行李,伸开手臂拥抱住她。
他很高,她很矮,只到他的胸,看不见他的脸。
回到家就可以稍微撒撒娇了。
孩子跟妈妈撒娇很奇怪吗?
“那儿的花我让青飒帮我照顾了。他今年还不回去。”
家里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道菜,两碗米。白川浩和白如茵相对而坐。白川浩又补了一句:“不过今年他妹来陪他过年。对了,我才知道,他跟他妹是双胞胎。”
“哦,双胞胎啊。”
“嗯。”
白如茵目光放在饭菜上,没再说什么。白川浩怔了怔。任谁听了他刚才的话,都会觉得林青飒他们家人之间的关系不好。白如茵不会去随意议论别人家的事,所以选择沉默。
白川浩意识到,现在不是坦白“他是我男友”的时候。他笑着夹了片醋溜包菜:“好久没吃妈妈做的饭了……嗯,好吃。”
白如茵目光移向津津有味地拌米吃菜的白川浩,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白川浩挑学校里开心的事,讲给她听,包括家访的事,感叹什么样的家长都有,家庭教育对孩子的重要性。
白川浩一看白如茵的眼神,就知道她听到这个话题,一定想问“那你觉得我对你的家庭教育如何”。白川浩嗓子忽然像被塞住般难受。他想起自己出柜时,她哭着问“是不是因为没有爸爸”、“是不是我的教育出问题了”。她认为这是错事,而白川浩犯错,肯定全是因为她和他爸。白川浩当场绷不住,哽咽着不停跟她说“没有”,几乎哀求她“你别这样想”。
现在,她还认为,白川浩在犯错吗?
一个电话来了。白川浩看到白如茵接起电话,那语气那神情,让他想起每次跟学生家长通话的林青飒。
又是工作。白如茵要去医院了。白川浩想让她在家再休息一会儿,她只会说“到医院再休息”。
“你路上小心,慢点儿,别累着……”
白川浩把她送到门口,嘱咐她半天。白如茵道了声“好”,抬头,细细端详了一番白川浩的脸庞,熟悉又温暖,她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事。
“你下午好好休息。”白如茵笑道,“晚上再见。”
“嗯。”
跟以前一样,家里又剩白川浩一人。他回餐桌旁坐下,吃了几口饭,停下,刷刷手机,看到自己发的到家的消息,林青飒回复了,并告诉白川浩“郊游计划,校长还在犹豫”。
郊游申请是前天交的,校长当时说“考虑一下”。一说考虑,事儿就有些悬。
五班这次成绩,据林青飒说,不是特别好。
林青飒:“说实话,我也没期望他们成绩会突飞猛进。我初中有的同学的成绩,初一什么样的水平,初三还是什么样的水平,三年浮动都不大。”
两个月就想一蹴而就,不大现实。
“没关系,校长他没立刻拒绝,说明还有希望。如果这学期不行,还可以继续一边拿它当奖励,一边再申请。一定会带他们去玩。”
从林青飒的话来看,他没多失落,信念也没动摇。白川浩心情稍稍好起来。他就喜欢他这乐观样儿。
不再谈这事儿,白川浩转问他吃饭没。林青飒回了句“吃了”,然后说“睡会儿午觉”。白川浩回了个“嗯”,心里有些落寞。
两个他最关心的人,都去做他们自己的事了。
白川浩把餐具洗了洗,放回原位,然后去自己房间,看了看坏掉的窗帘,开始修理。
记得白如茵在电话里跟他说窗帘坏了,她要修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忙叫她别爬上爬下,没空找人修的话就等他回来修,他可不想让她出什么意外。
我可能真的是一辈子操心的命。白川浩心想。自己干的是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的工作,回家又担心妈妈的情况,在外面和在家里都足以训练耐心。白如茵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很开明,有时候会变得异常脆弱。白川浩很想陪在她身边照顾她,可是她硬让她出去;白川浩想让她把工作辞了,搬到他那里住,她也拒绝。
她说:“我们不可能一直黏在一起。”
似曾相识的话。
白川浩拉拉窗帘,修好了。他躺床上休息片刻,起来,打开行李箱,开始整理带回来的东西。
白川浩拿出来一件白衬衫,这是林青飒的
', ' ')('衣服,他昨天收拾行李的时候,找他要的,说这样可以当他就在身旁。林青飒听了,笑他半天。
白川浩脸埋进白衬衫,嗅了嗅。太好了,还留有林青飒的气味,今晚要抱着睡。
这几天晚上,林青飒经常躺一会儿,就睡着,有时和白川浩聊着聊着,就没音。可能因为他太忙,所以太累了。白川浩只得自己挠心。
白川浩整理完东西,干脆不等晚上了,现在就抱着林青飒的衬衫,午休。
嗅着衬衫上的气味,白川浩好像梦见什么,但醒来后都忘了。他起身,看了看手机时间,揉揉眼,去了趟厕所,然后在屋里到处走动,让身体肌肉也苏醒过来。
白川浩走进白如茵的卧室,来回走了两圈,发现书架上有个正面朝下的相框。他拿起相框,看到镶在其中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脸有些瘦,笑起来眼睛眯成缝,身后是蓝天白云,与他身上的白衣一样干净,一尘不染。
白川浩心脏猛地加速跳动,放下相框,慢慢走到床旁,坐下。
妈妈又在看爸爸的照片。
白川浩吁了口气,扭头看了看这张双人床上的枕头,一个枕头。
妈妈跟我一样,每天晚上也是一个人睡觉。
在这张床上,能闻见爸爸的味道吗?这里还有爸爸的气息吗?
白川浩想起小时候撒娇跟妈妈一起睡觉。自己是什么时候,主动不想跟她一起睡?
爸爸不在的时间里,妈妈也有抱着爸爸的衣服睡觉吗?
白川浩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乌鸦嘴。这样弄得好像以后青飒会离开我一样。
自己扇自己也这么疼。白川浩捂着脸站起来,离开白如茵的卧室,在客厅走了会儿,回自己房间,感觉心神不宁,胸有些闷。是家里不通风吧,但马上傍晚了,开窗户会太冷。白川浩决定出门。
天空灰蒙蒙的,冷飕飕的风刮得塑料袋转着圈跑。白川浩买了一束白菊花,站在公交站牌下,呼出白气,吸入冷气,鼻子有些酸,但脑子清醒了一些。车来了,他上去投入一块钱,在窗旁坐下。窗外飞驰过的都是他熟悉的景色,他脸朝向外面,大脑放空。
要过年了,儿子去看爸爸,没什么不对吧。
墓园阴气重,所以在小的时候,他只来过一两次,大概高中后,这种忌讳才少了一些。除此之外,还因为他活动范围大了,并且知道这个地点,没人阻止他来。
快二十年了。白川浩边心想,边慢慢往前走,在一个已褪色的墓碑前,立足。
他就在这里。白川浩注视着墓碑上这个固定在微笑中的男人,深呼吸了几下,移开视线,弯腰轻轻放下白菊花。
白川浩听到有哭声,直起腰,扭头。墓园此刻只有几个人,他根据声音,可以看到是斜前方的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在哭。
为什么人会对着石头哭呢?
小时候,白川浩搞不懂这个问题,只是被周围人感染得想哭。他只知道自己身上流着这个男人的血,但想不起来有关这个男人的记忆。没有记忆,自然对他感情单薄,只在看到别人的爸爸,或听到关于父亲的话题时,会觉得难过“他为什么不在”。
为什么是死神赢了,爸爸彻底输了。
白川浩用手捂住眼。
可能是那个女人感染到他,也可能是小时候不知道生死,现在,知道这个墓碑,代表着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才……
白川浩想起,他出柜后的两天,白如茵情绪平静了一些,看着他,说:“我觉得我们对不起你。”
不光是她,其他亲戚知道后,都认为他是因为没有爸爸,才会变成这样。
白川浩不愿他们这样想。如果真是这样,那所有没有爸爸的男性都是gay吗?不是这样的,不是这个原因。他并不是想找个男人代替父亲这个角色,就只是单纯喜欢男人。
白川浩抹掉眼泪,口中呼出大量的白气。并不仅仅是因为爸爸而哭,是为了妈妈,为了这二十年,许多事情。在这里可以放心地哭,在这里不会觉得很丢人。医院,殡仪馆,火葬场,还有这儿,像这些地方,可以不用再在意别人眼光,不用去考虑任何其他事情,尽情地哭。哭不再代表软弱,它可以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说是理所当然。
白如茵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白川浩正在厨房做饭。他告诉白如茵,他十几分钟前刚买了菜回来。
“不是让你在家好好休息吗。”白如茵看了看他买的菜,又怪他,“太多了,吃不完。”
“多吗?”白川浩一愣,他已经按林青飒的食量的一半来买了,“没事,你多吃点儿,或者我做多点儿带到医院,大家都可以吃。”
白川浩笑着,转身炒萝卜丝。白如茵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握着锅铲,橘红色在不锈钢炒锅内翻滚。记得是他小学时,她回家,发现他自己做了饭。他说:“妈妈负责挣钱,我负责家务。”
白如茵很感动,但时间久了,感觉他成长的环境里几乎都是女性,又开始担心他会不
', ' ')('会越来越像女孩子,于是经朋友介绍,让他去跟一个教练学体育。教练带的学员,有比他年龄大的,她为了让他去,就哄他说:“你不是想要哥哥吗?那里有哥哥每天陪你一起玩。”
教练的儿子也有跟着训练。白如茵想,这样白川浩也可以知道父子关系是怎么回事吧。
“妈,我下午去看我爸了。”白川浩把饭菜端上桌,在白如茵对面坐下,说,“我最近好像能想起来关于他的事了。”
白如茵怔住,眼睛微微睁大。
“虽然片片断断,很模糊,还不能全部想起。”白川浩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白如茵轻轻“嗯”了声:“太久远了……”
那件事后,他忘记了所有关于他爸爸的事情。
“可能潜意识觉得,他的事,就算想起来,也伤害不到自己了……已经可以接受了吧。”
白川浩低着头,慢慢地,小声地说。也许,关于爸爸的记忆,只是沉到了潜意识的深层,记不起来而已。自己肯定有跟他在一起的温暖回忆,只是不知道藏到哪里,不然为何明明想不起来任何有关他的事情,但是每次看到他的照片,却觉得有种亲切感?
白川浩眼前忽然闪现出林青飒站在书桌前,低头看着手中的信纸的画面。
他跟他的父母,一定也有过这样的回忆,所以才没有冷酷地果断抛弃对方。
他们凭借着那些细细几乎无法明白的感情,藕断丝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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