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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飒的意识沉入暗无天日的海底,几点亮光“咕噜噜”升起,之后是蓝天白云,绿荫下看书的大学生。
对了,自己从那扇门走出来了。
以后的生活……要想尽办法生活下去,必须多跟人接触,必须要让别人可以接受自己。
可是,他有很多不理解的事情,例如不知道助人为乐的人是什么心态,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因为虚假的故事感动哭,为什么会因为不存在的鬼怪感到害怕。
捐款也并没有同情对方,只是觉得反正给一两块钱自己的生活也没什么影响。那个男人也说过:“多做些慈善,以后有好处。”
“……”
他为何还记得他的话?
他浑身发寒,那个男人的言行举止渗入他的骨骼血液,如影随形。他忘不掉,他不自觉在按他的话做,甚至模仿他。
但是,像“多微笑”这种,确实很有用,自己获利许多。为了活下去,这样做没什么问题,没问题。
一杯水凉的时候,倒些热水就会变成温水。啊,不小心热水倒多了……太烫了。再添点儿凉水……
他总是调不好。
他总觉得自己很多时候,并不知道要作出什么表情,只能微笑,主要原因在于心里生不起相应的情感。这样下去,跟没走出那扇门并没什么不同,会很累,他会撑不住,他必须要长时间撑下去。
他开始跟不同的人交往,交流感情,尝试有恻隐之心,一点点获得各种感觉。
一不小心,就走到了那条线的旁边。他察觉了,迅速避开。
有的人也是没那种感觉,但想玩,就跨过去。他不行,他认为自己很忙,自己没有多余的钱和时间跟没感觉的人玩。而且,跟人肌肤贴肌肤地黏在一起,他感觉这样不大舒服。他想象不出自己会跟谁那样亲密。一想,就浑身发热,胸闷气喘。也许,是十几年一直被那种“爱”,缠得条件反射地窒息了,需要慢慢调整。
林青飒忽然想起了那个女孩。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记得阳光下,她乌黑的头发垂在肩上,而他心情躁动不安,第一次想到“稍微往前走一走,也没什么”。
然而,走了几步,女孩却像发现什么,主动退到线之外。
她整理着衣领,侧身站在那里,带点儿悲伤的笑容,看着他说:“青飒,你想要的并不是爱情,而是亲情吧。”
“……”
他友情和爱情还没搞清楚,又掺合进来亲情。
那条线飘起来,撕裂,分成几条更细的丝,一条一条围着他,贴着他,缠在一起,他用手一一拨弄,却分不开,辨不出哪条是哪条。
太乱了。他头晕起来,胸口难受起来。
好疼。细丝透明、锋利,肌肤不小心就被割破出血。
“……血。”
呛鼻的味道出现,说话的声音传来。
“青飒?”
他心脏一颤,不想见到声音的主人,却不由自主地回头。
视野模糊起来。
林青筱来到医院,到病床旁时,林青飒已再次睡着。
白川浩坐在他的旁边,眼帘垂下,如同一个雕塑般,也缺少了些鲜活气。他声音不轻不重地说,林青飒胃出血,做了手术,需要住院几天。在伤口没愈合前,都不能掉以轻心。
林青筱走近,注视着林青飒的睡脸。白川浩没有看她,姿势不变,沉默不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得越来越比我高,”林青筱拿起一个苹果和一把水果刀,走到垃圾桶旁,红色的果皮掉下,“明明经常被罚不吃东西还能这么高,遗传有这么强大吗?以后你们如果想要干儿……不对,高儿子的话,多给他吃水果吧。我们家的几箱水果全是青飒一个人吃光的。”
“……”
苹果被脱光,露出黄色的果肉。林青筱刚咬上一口,白川浩开口:“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去下厕所。”
白川浩说完,不等她回答,就站起来,朝病房门口走去。他觉得意识有些恍惚,就像五千米跑时一样,腿只是本能地动着,自己甚至都没感觉自己在走,只是周边环境不停变化着。
医生、护士、病人、病人家属,或严肃,或疲倦,或急躁,或面无表情地在白川浩身边闪过。他脚步加快,走到大厅,茫然地看了看一团一团聚集的人。这里大部分是需要帮助的人,而帮助人的人太忙了。白川浩继续走,推开侧旁的门,走进去,这里是楼梯间,没有人。
白川浩走下几个台阶,坐下。
只有自己一个人,自己只能感觉到自己了。
疼痛从胸口开始蔓延。白川浩咳嗽一声,低头,脸埋入双掌中。
医生说,林青飒之前做过胃部手术。
白川浩当时大脑反应异常迟钝,什么都不知道。
医生说,林青飒的胃被切除了一小部分。
白川浩四肢麻木,脑袋里闪过林青筱的只言片语:“大学的时候……胃……特别差……医院……”
', ' ')('白川浩双掌握成拳,呼吸急促。
白如茵知道林青飒有胃病。离家之前,她曾有些担忧地说了一句:“胃病很多都是因为压力大导致的。”
白川浩咬紧牙,胸口太疼了,喉咙太疼了,疼得眼泪沾湿拳头。
林青飒没有离开家的时候,心理上可能有所缺失,至少物质上是够的。但是离开家后,他带着那种心理,物质又匮乏……他既然决定离开,肯定是做好了失去物质资源的心理准备。他做了多久准备,才有勇气决定的?心理还没来得及恢复,又要自己想办法找物质活下去。
为什么我当时不在?
无法改变的悔恨,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折磨得白川浩痛不欲生。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儿认识他?从大学开始认识就好了,就可以帮他,照顾他了。物质上肯定会尽所能,然后,要每天跟他聊天,陪着他,读书、养花、运动、养狗、玩游戏等等有很多事情,跟他做所有开心的事,跟他一起兼职挣钱都好。为什么我要比他小三岁,为什么没有机缘巧合让我在那个时候就认识他,为什么我大学不是跟他在一起,而是……
水龙头出来的水,冰冷刺骨,白川浩不在乎,用它洗了把脸。他的眼圈还是红红的,没关系,在医院,这是很正常的。
白川浩回病房。林青飒还在睡,病床旁多了个医院提供的陪床躺椅,是林青筱刚摆好的。
“你很累了,休息一会儿吧。”林青筱看着白川浩,说。
“我不累。”
“青飒,浩浩已经很累了,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我不累。你别问他。我不累。”
林青筱站起来,走近白川浩,抬头:“你说你想照顾他一辈子。你可以保证你自己的身体永远健康吗?如果你倒下了,谁来照顾他?”
“……”
从来医院起,白川浩精神就一直绷紧,眼睛不敢合上,怕一合上,再睁开,又会发生变故。林青飒未醒时,他将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他的手,手指慢慢摩挲着。以前总是想摸,但不好意思,现在,可以摸好多遍……又如何?
白川浩在躺椅上睡了一小觉,期间迷迷糊糊听到林青筱在自言自语。醒来后,他看到病房里已经没有林青筱的身影了。
白川浩坐回病床旁,查看林青飒的情况。没有异常。他手伸进被子,握住他的手。
林青飒手心温暖。白川浩久久盯着他的脸。他醒来时,两人也只是沉默,似乎没什么话可说。
白川浩喝了口水,清清嗓子。
“青飒,你喝水吗?”
“……”
“青飒,是不是林青筱的话,让你迷惑起是否喜欢我了?”
“……”
林青筱太了解林青飒了。白川浩想起林青筱说:“工作岗位,就算没有‘我’,也有其他人可以,随时可以换人,比如他代替了那个老师,其他老师也可以代替他。家里有没有他也一样,恋人也是,不喜欢就可以换,人的可替代性太强……而你,可以给他‘被需要’的满足感。”
林青筱将“被需要”无限扩大。帮助他、照顾他、跟他谈笑风生……似乎都只是为了这一个目的而已。
但是,人类行为的因素,并不是那么纯粹吧?
“我确实需要你。我也希望被你需要。青飒,你还记得‘需要层次理论’吗?按这个理论来看,人其实无时无刻都在需要与被需要。如果你跟我相处,没有这种感觉,反而有些奇怪。”白川浩语速缓慢,语气轻轻淡淡,“老实说,跟你在一起半年,我总是忘记跟你在谈恋爱。也许我们确实不像恋爱,没有恋爱的感觉?可能是我不知道什么叫谈恋爱?忘了是恋爱的恋爱,可能也没什么不好……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反正,我确实还是,一直喜欢你。”
白川浩感到林青飒的手指微微曲起。
“青飒,我喜欢你……你能再答应我一次吗?”白川浩心脏砰砰直跳,努力稳住语气,“在离开之前,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所以,在那之前,和我一起生活吧。”
林青飒无动于衷。白川浩看着他,看着看着,慢慢低下头。
林青飒干哑的声音响起:“你以为我不想活了?”
白川浩抬起头。
林青飒脸扭向白川浩,半睁着眼看着他。白川浩感觉他的胳膊动了动,忙站起来,扶他头靠床头半躺,然后递给他一杯水喝。
白川浩把水杯放回床头,心里有很多话,搅在一起又要变得什么都说不出来。林青飒刚说的话先在他脑中响起。这话,让白川浩怨怒感上来:“你做过胃切除,不能吃太多。你还总是吃。是想得胃癌?你想慢性自杀?你知不知道胃出血可能死?”
“怎么可能死,至少要把那些孩子送走。”林青飒扯扯嘴皮笑道,脸色苍白得难看。
“你的意思是,他们毕业后你就去自杀?”
“……”
“你不是说你当班主任只是为了评一级教师吗?”白川浩看到他的
', ' ')('表情,心里一凉,“只是为了死前体验一把?跟我谈恋爱也只是体验?随性地做着那么多大胆的事情,被人当做异类看也无所谓,因为反正要死了?”
虽然心里想着“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但真接受这个事实,白川浩还是痛苦万分。
“……因为白老师喜欢花,而花是植物的生殖器,所以,白老师喜欢生殖器,是生殖崇拜者。”林青飒说,“这种话属于什么?”
白川浩感到莫名其妙。他突然在说什么?白川浩想了想,道:“想得太多……过度推理?”
“只算离开家,都已经七八年了。我如果想死的话,活着的每一秒都是痛苦,我不可能忍受这么多年。”林青飒语气平缓道,“我不想死的话,一定会努力治好自己。虽然意志可能不是太坚定,会一不小心,忘记所有人,直接离开……这是个不定时炸弹,我最近越来越控制不住,随时可能爆炸消失,伤害到你。”
“……”白川浩低头,沉默许久,最后说道,“活着可以选择自杀,但是死掉后是没办法活过来。自杀是最后手段。在所有手段都还没被证明无用前,不要轻易使用。如果……”
白川浩抬头,看着林青飒的眼睛:“如果,如果你真的受不了……在用之前,提前给我说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林青飒:“……”
林青飒:“嗯。”
天黑了。这个病房是多人间,病床之间用帘子隔开。其他病人和病人家属已经睡了。白川浩将躺椅挪得更靠近病床,躺在上面,睡不着。林青飒也是,不知是睡得太久,还是仍是失眠症的缘故。
白川浩低声道:“青飒,你能听见吗?”
林青飒:“嗯。”
白川浩犹豫了半天该不该说,才开口:“我还有个问题。你的病……”
林青筱说,他的病,是情感系统坏了。
他表现出的喜怒哀乐,都是假的吗?
白川浩体会过,在某些场合,自己强装高兴地笑,那很辛苦,很痛苦。
“你以后怎么感觉就怎么来,没任何感觉的话,面无表情也没关系,你觉得怎样舒服就好。”白川浩说。
“……也没什么假装不假装,已经是习惯了。就像你每天早起锻炼,一开始肯定受不了,后来一天不做就不舒服。我也是,有时就是自然而然了。”
林青飒这话,让白川浩想起“面具戴太久,脱不下来”。
“我有的时候开心,是真的很开心。”林青飒又道,“不然总是伪装,我会彻底疯掉,教不成书。离开家后,我第一次发现,两个小时可以干那么多事情,可以自由支配。可以用来玩游戏,也可以用来看书,或者去跟朋友聊天,无论做什么,都有意义,而不是浪费在被罚或养伤上。我真的非常开心。”
“……嗯。”听到最后两句,白川浩鼻子有些酸,忍不住坐起来,看着病床上的林青飒,“你冷吗?”
“我很热。”
“……”
白川浩将手伸进被子里,里面的确很热。他摸到林青飒的手,心脏起先快跳,然后慢慢恢复正常速率。
白川浩在黑暗中,沉思良久,问:“你跟那些孩子们在一起,开心吗?”
“……”
“是不是有些难回答?他们并不是让我们一直感到开心,他们是有时让我们开心,有时让我们生气,伤心。我好像跟你说过很多次,我有时都不想再干了。”白川浩有些不好意思道,“但是,每次一开心……我总觉得可以抵过十次不愉快。”
林青飒保持不动。
“林青筱跟我说过,你对他们只是责任,你只是觉得应该那样做,只是喜欢被他们依赖的感觉,并不是爱。”白川浩顿了顿,问道,“责任难道不是爱吗?”
“……”
“我觉得,‘爱’这个字很大,就像一张网一样,可以把那些词语都罩住。这种……就像你跟我说,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实现‘想当个好人’和‘报效祖国’的梦想一样。”
临床的鼾声透过帘子传来。林青飒仍没有任何反应,白川浩也陷入静默。
几分钟后,白川浩轻轻呼了口气。
林青飒听到这晚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爱到底是什么……青飒,你说过,这种主观题,没有标准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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