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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川浩最近睡得很不踏实,梦总是模模糊糊的。他午觉醒来,睁开眼,先看到躺在靠墙放置的躺椅上的林青飒。
林青飒身上搭了件运动外套,阖着眼也在睡觉。小姨见白川浩醒了,给他倒了杯水,凑到他耳旁悄声跟他说,她见林青飒在床边坐着,头却一直往下垂,就让他躺下休息会儿。小姨用有些责怪的语气道,说好两人轮换休息,结果他晚上守着,白天还不睡。
白川浩想起晚上,他因为害怕,一直抓着林青飒的手。隔壁病床的人在睡觉,他们不敢说太多话,低声聊了几句,又安静下来。
坐着太累,白川浩想让林青飒上来,躺自己旁边,但林青飒道:“你知道我的睡相。”别让快好的伤又严重了。
林青飒压低的嗓音带着厚重的男性气息,在白川浩耳旁缠绕,挠着他的心。白川浩咽咽唾液,望着睡着的林青飒,他胳膊上的白绷带仍那么刺眼。他也是病人啊。白川浩又责怪起自己。不是想让他好好休息吗?怎么却让他这么辛苦。白川浩知道他睡眠质量差,想让他多睡会儿,因此格外小心,伸手将手机拿过来,开启屏幕,刷掉几十条消息,看到林青筱发来了一条:“你还活着吗?”
……真直接。
于是白川浩也直截了当地回道:“活着。”
林青筱:“你还能玩手机?看来精神不错啊,多锻炼就是好。你现在是不是不能剧烈运动了?”
白川浩:“嗯。”
剧烈运动?伸个懒腰,白川浩都怕伤口裂开。
林青筱:“也就是说你当不成老师了?”
白川浩:“……”
又刺激我。
不过的确,体育课示范什么,目前都做不成。昨天体育教研组组长薛老师还来问他,能否参加暑期培训。培训是针对接下来初三教学,其中除了理论,还包括技能操作。这个问题,也等于在问白川浩,下学期能不能带初三。白川浩算了下时间,到时候伤口应该愈合差不多了,自己注意一下,可以参加。他想带孩子们过中考。
林青筱仍在自说自话:“没关系没关系,当不成老师,你还可以去做厨师啊。”
白川浩:“厨师也很辛苦。”
林青筱:“世界上没有不辛苦的职业。”
这话不假,比如学校旁那些警察,冒危险钳制住疯子,还要被说是“摆设”。白川浩觉得他们效率挺高,可能是有舆论压力吧,像录口供,在他清醒过来的当天,就跑来病房找他。
说起压力,学校那边或许更大。林青筱:“那些家长应该高兴,这个学校的老师有能力保护他们的孩子。”
白川浩摇头。不,家长是不会从老师这边想,他们想得最多还是自己孩子。只要孩子受伤,这个学校就有些危险。
林青筱:“如果这个时候,他们知道他们小孩儿的老师精神也有问题……好了,你俩可以一起辞职了。”
“不会吧。应该不会。”白川浩看了看仍在睡的林青飒,敲字补了一句,“你觉得他现在精神不稳定吗?”
林青筱:“我知道我爸去找他了。”
白川浩怔了下。
林青筱:“他俩又互相刺激对方。我觉得我快该把我爸押送医院。青飒不是还被那个疯子刺激?你还差点儿死,估计也快该……啧啧。建议你准备条绳子,以防万一绑住他。”
白川浩想起那个疯子的疯言疯语,想起林青飒那时动作突然停滞,被砍也没什么反应,安静地躺在地上,心甘情愿让血流光;想起林青飒说“那我还活着干嘛”。如果白川浩一直没醒,他爸又跑过来,他是不是真的会一下子垮掉,去寻死?一想到林青飒可能会不在,白川浩瞬间有些喘不过气,难受不已,同时庆幸自己醒得早。
“你爸来干嘛?”白川浩问。提起她爸,他就气,尤其是想起林青飒脸上的伤。这感觉就像自己小心翼翼、精心呵护的宝贝,被某人随意打碎。那人到底是把他儿子当什么了。
林青筱:“证明来这儿关心他了。一个老头子专程来看他,他还不回去就真是不孝之子了。”
白川浩:“……这是什么逻辑。”
白川浩:“你们家的‘关心’,跟我想的,有些不太一样啊。”
林青筱:“哦?这说明你跟我家观念不合啊。那快离开吧,观念不合在一起多受罪。他和亲人是一体,不可能断,只能你妥协或离开啦。”
白川浩一看,这还没说两句,林青筱又开始激他。次数多了,他已镇定自若:“我不可能离开。”
然而,林青筱总能让他猝不及防:“你一直死缠着他,跟我爸有什么区别?”
白川浩就像被掐住喉咙一样,气瞬间有些上不来,一个字也蹦不出。我跟那个男人一样?我缠着青飒?我没有缠着他吧……他自愿跟我在一起。白川浩脑袋运转,把理顺过来。不能被林青筱带跑。他正这样想着,林青筱又发来一句话:“我爸他以后肯定还会去,说不准你俩就碰上了。”
这语气有种警告的意味。碰上又怎
', ' ')('样?白川浩沉住气,回道:“没事,他来吧,我还没见过他。”
林青筱:“我有他的照片你要看吗?”
白川浩:“……”
这话题跳跃也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吧。她对谁都这样?对她爸也是?白川浩忽然想到她该不会反过来,跟她爸发他的照片吧,问:“你爸知道我吗?”
林青筱:“我只跟他提过青飒有个室友。我们很少聊天,说话的话题也只有青飒。他满脑子只有青飒。”
满脑子只有?白川浩知道父亲爱儿子很正常,但……有这么爱吗?他没有爸爸,没有切身体会,自己也没做过父亲,他这会儿只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因而长时间没回话。聊天一停,林青筱脑内有了歇息的空当,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要说,就是关于上性教育课的事。她肯定是来不了啦,问白川浩怎么打算。
结果,她得到“放弃”的答案。
林青筱眨眨眼,长睫毛扑闪扑闪,用手捋了把头发,问白川浩怎么突然放弃,“学校明言禁止了?”
白川浩:“就是,一瞬间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成。”
林青筱:“这次意外对你打击这么大啊。”
白川浩:“我一开始本来就没有上这课的打算……是沈畅说想上,我答应的。我大概只是不想让孩子失望……其实我自身并不专业,也没有很大的热情。”
林青筱:“溺爱孩子吗?我知道了。”
过了十几秒,林青筱冷不丁又发来一句:“浩浩,任何事情,都不要忘记你的初衷。”
“……”白川浩回,“不过我让他们有这方面的问题还可以问。”
林青筱不再回复。看来她下线了。
白川浩放下手机,看到小姨坐在对面墙边,低头也一直在看手机。他闭上眼,做做眼保健操,睁眼看躺在那儿的林青飒,想到刚刚林青筱的话,想到林青飒精神不稳定,又回想起这起事件,先想起疯子和刀、血,他心脏快速跳动,疼痛感也一跳一跳的。快速切换,从这些画面穿过去,他看到林青飒带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看到林青飒压着那个疯子。林青飒什么也没做,被推倒,被砍……白川浩中断思绪,闭上眼。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五一前刚发生那事,林青飒打学生家长,现在又遇到这件事……林青飒好像没有打那个疯子?
白川浩猛地睁开眼。
林青飒对学生家长一度比较客气,那次却打。这次疯子不是家长,而且明显是个危险,他怎么反而没打?
那时,林青飒压着疯子,似乎顿了顿,然后被推开。白川浩拿出手机,翻出那个监控视频,忍住抗拒心理,快进到自己后背被砍的部分。林青飒扑、按住疯子,一直用力压着他。白川浩眼睛不眨一下,仔细观察,敏锐地发现他的手臂好像有动作,应该就是想打,却停住。
怎么不打?白川浩关掉视频,纳闷道。当时疯子有说什么?他自己克制住的?他……他是想起五一前那件事吗?白川浩记得那时有人批评他暴力。这件事发生时,周围都是人,学生喊他们“老师”,等于暴露他的身份。一个老师打人……但这是紧急情况啊,不该打吗?他怎么……难道他很在意被人说暴力?
这几个月各种事情的画面碎片快速闪过,一个声音插进来——“老师不能暴力”。紧接着,白川浩却想起,自己在失去意识前,好像打了那个疯子,但这些天都没人说他做得不对。白川浩再次看视频,进度条拖最后,发现视频在自己跑回来时,就结束。不是完整视频啊。白川浩搁回手机,自己回忆。
不可能是臆想吧?白川浩记得自己确实打了。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打?身体受伤,不打的话就会死,本能反应……爸爸那个时候有反击吗?
白川浩的思绪一个跳跃,与那个白色身影连在一起。
他的身影,在以前的记忆里一直是白色,只有这次失血过多晕过去后的梦里,被染上红色。
很久远很模糊的记忆,随着小孩尖锐的哭声出来。
对,从以前开始就这样,父母太忙了,不光生病,上学接送,也常是家里老人或小姨来做。自己黏他,待在他的科室,看着他给别的小朋友治病。
他那么想跟他多说说话,可他的脸却总是朝着别的孩子。
他的面容有那么恐怖吗?小孩看到他总是哇哇大哭,而他笑脸相迎,说着“没事”“没事”……他一定是相信笑容会传染人的那派。
他有生气过吗?如果大吼大骂与打人,属于生气的话,没有。如果冷淡属于生气的话……已经这么多年了。
他是个温柔的人吗?不,他也有过苛刻的时候,零食饮料不给我,他自己吃吃喝喝。难得他不再管别的小朋友,带我去玩。那么大的乐园,爸爸只属于我,哪个角落我都想去,把时间拖长一些,不顾骄阳四射,不顾自己的体力,结果热得累得走不动。
想要回家,想撒娇让他抱,他却站在前方,说了什么?“我不抱你”?“我来之前跟你说过,我今天不抱你”?“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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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白色的背影。他真的不抱,只自己往前走。眼泪打转,可无法让他停下。努力抬脚跟上去,走走停停。他确实也会停下等我。但阳光真的好烫好晒,眼睛酸酸的,被水覆盖,视野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摇晃得越来越厉害。
中暑了?最后,他还是走回来,把我抱了起来。
被他抱在手臂间,搂着他的脖子是什么感觉?想不起来。那么热的天,一定很多汗,黏黏的,他身上一定不好闻。记忆中,自己哭了吗?怪他一开始不抱吗?是,他是温柔的人,一直在喘气,气息越来越弱。
敲门声响起。白川浩醒来,睁开眼,眼眶湿湿的。他抹眼,小姨去开门。林青飒被吵醒,睁开眼,看到一个女生走进来,手里捧着……又是花。
林青飒慢慢坐起来,跟前几次一样,学生问好,他把花放到空位上。这个女生他不认识,是白川浩教的别的班的学生吧。白川浩还没想起她是谁,女生道:“老师,我乒乓球比赛,得冠军了。”
是那个借学校乒乓球室的女生。
女生一直在犹豫,发生这种事,还要不要跟白川浩说她乒乓球比赛得冠军。她觉得白川浩现在情绪一定不好,这种情况下,自己说自己的喜事,是不是显得对他的伤冷淡,加重他的痛苦?然而,安老师却鼓励她去告诉他。安老师说:“放心,他肯定会很高兴。”
果然,女生看到白川浩笑了。
“真的?”白川浩看着她,欣喜地一时不知该如何祝贺她,吞吐、反复地说着“太好了”、“真棒”。林青飒和小姨也露出微笑,夸起女生来。女生有些不好意思。白川浩问她乒乓球比赛具体情况,然后又听她讲学校的事。
女生离开后,白川浩欢悦的心情还在。他回味着,这心情是从女生来那一刻产生的。孩子真好,能给人带来快乐。自己为什么救他们?对,不是被那声“老师”强制拉过去,而是自己想去救他们。自己心甘情愿救他们,谁的声音都阻止不了。
你也是吗?白川浩脑中飘起白色身影。即使没有“医生,求你救救孩子”,你也会去吗?即使我喊你,你也不会留下?
林青飒送完女生,顺道去洗了把脸,回病房。
“青飒。”白川浩叫了他一声。看样子他是想跟他说话。林青飒笑着坐到他旁边。
白川浩本来想把自己刚才一连串想法跟林青飒说说,稳住林青飒的精神状态,让他不要太在意“暴力”。但是,他发觉自己还没整理好。怎么开头?怎么用最简单、最明了的话说动他?说太多,没重点,说教意味太强都不好,教育和心理疏导最好是潜移默化。白川浩决定先不说,转而问他演讲比赛的事。
林青飒一脸刚想起来的模样。白川浩:“你不会忘了吧?”他也是由刚才女生说乒乓球比赛,才想起事发之前两人都还在讨论演讲比赛的事。
“嗯。”林青飒很快又笑起来,还抱臂扬起下巴,“自动弃权。”
这是什么自豪的事吗。白川浩无奈他这神奇的举止,问:“那你准备的演讲稿?”
“可以修改一下拿去投稿。”林青飒顿了下,继续道,“我怎么可能让它变成废纸。”
“嗯,你那么……”
“那么什么?”
“没什么。”
那么贪财。
赔偿是一定要的。林青飒不在医院的话,就是在跑这件事。他还回了趟学校,把一沓体育作业搬到病房,让白川浩转换下心情看看。
“我让他们……可以写给你的留言。”林青飒说,“自愿的。”
“你……真是,我都快出院了……”白川浩笑着,翻开第一本体育作业。他的伤恢复很好,他打算办出院手续,换药的话他自己来医院就行,不用让小姨和林青飒一直陪自己耗在这儿。
林青飒递给他一支笔,让他跟上次一样写评语,然后往后坐到椅子上,稍一偏头,看到小青飒。
小青飒站在病床旁,跟以往一样,目不转睛盯着白川浩。
林青飒内心有些乱地看着小青飒,校长找他要精神鉴定的话犹在耳旁:“你不要激动。我没有怀疑你的精神状态。我们主要是给家长一个交代。你证明你没有问题,别人不是就不会再说什么了?”
白川浩的伤情鉴定都还没到手。
林青飒手中也拿着一支笔,握紧。
他知道结果,他不想去见医生,但如果不拿出精神鉴定,学校和家长都……都会自动判定他。
小青飒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条条黑痕格外显眼。校长和蔼地说,外伤留下的痕迹没关系,他们不外貌取人,但内里……“现在都注重心理嘛。”
你们对别人的内心那么好奇吗?
小青飒身上的黑色开始流动,流到空中,如雾气般往白川浩身上贴。白川浩却什么都不知道,还傻笑着,看着体育作业。他不久也会满身黑痕,被污水浸染,发出腐烂的味道,会一直不醒……
林青飒终于忍不住,上前拽住小青飒:“都说了不让你出来。”
', ' ')('你身上黑色的玩意儿太多了,会传染给别人。
“青飒?”
白川浩抬头怔住,他看到林青飒左手握拳,扭身到墙旁,接着,右手举起,手中钢笔锐利的笔尖,对准左手要刺下去。白川浩立即推开作业与被子,下床上前抓住他的右手:“你干什么!”
林青飒的右手腕即使被抓住,力还在朝下,似非要把左手腕动脉扎破才罢休。白川浩满头大汗,心脏砰砰撞击胸腔,抓着他的手腕往别的方向带,同时用另一只手去夺笔,手被划、戳了几下,才终于把笔抢走。
白川浩松手,两人同时往旁踉跄几步,低头喘气。剧烈的疼痛此时在白川浩伤口处炸开,如闪电般快速蔓延至全身。白川浩呻吟起来,越喘越疼,快无法呼吸,慢慢跪下去。林青飒清醒过来:“川浩。”
“你下床干啥?”去问出院事项的小姨回病房,看到林青飒蹲着扶住几乎全身瘫地上的白川浩。她走近,看到白川浩衣服上出现血色,那位置是伤口处。她脸色一变,急忙按下呼叫器,对林青飒道:“你别让他乱动。”然后,跑到病房外,叫医生护士快点儿过来。
白川浩疼得意识模糊,只觉得大家都急急燥燥,夹带杂音,围着自己。他的手紧紧握着林青飒的胳膊,却感有无形的力量在将他的手掰开,比他的力气还要大。
他已经没了力气,只剩触觉告诉他,林青飒的手臂在摩挲他的掌心,暖暖地流动,接触面积越来越小,在往远处流,从他指尖流走。
不行,你别走!
白川浩喉咙干燥,只有气不断从口中往外呼,形不成言语。他想动起来,但疼痛与外力都在阻止他。他的眼睛不住地搜索,渴望用目光拽住他。但是,目标呢?找不到,他在哪儿?找不到了!不行,不行不行,让他回来!必须让他回来,我要看着他,我要拦住他,防止他做傻事。让他回来,让他待在我的身边,哪儿都别去……
一阵眩晕,白川浩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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