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么......”
冯佟氏一怔,下意识望向冯元翕动的嘴唇上,疑惑地竖起耳朵低头凑近了些,轻声问:“甚么?”
“绿莺?”
冯佟氏没反应过来,正愣神时,那紧抓的手又施了些许力道,冯元的笑声晕染开来,终于清晰地传入她的脑中,像锤子一样凶猛:“是你么,绿莺?”
她嗖地使劲儿抽回自己的手,气血上涌,直直瞪着他,恨不得一口咬掉他的鼻子。欺人太甚!他到底是真醉假醉,是故意装醉提那贱人的名儿,气她的么?
忍,冯佟氏告诉自己要忍,这是个罪虫,被酒泡了脑袋的糊涂鬼,她跟他争甚么气甚么呢。明知他瞧不见,她仍是勉强扯了个笑,她怕不这样说出口的话会生硬刻板。果然,嘴角扯开时声音也确实又轻又柔,朝他说道:“老爷,妾身是信芳啊,你......”
“信芳?”
话还没说完,便被冯元打断,他呢喃了两声,突然回过神。眼珠子滚了滚,慢慢睁开眼,晃了晃脑袋,瞅着屋内陈设,疑惑道:“我怎么在这?”
冯佟氏忍着气:“这是正院正房,老爷不该在这?”
摇摇头,冯元放开她的手坐起身,捞起靴子就往脚上套:“我要回玲珑院睡觉。”
冯佟氏在一旁细细瞅着,见他眼内雾蒙蒙的,鞋也左进右进地穿不上,分明还是个醉鬼,却还心心念念回那破院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家老爷被勾魂了呢。
她摁住他的胳膊,拦道:“玲珑院一个偏院,伺候的那个也跑了,老爷还去那做甚么?”
“我走了,你睡罢。”
冯元终于胡乱套上皂靴,抬腿下地,栽栽愣愣地出了门。
听见动静,宋嬷嬷好奇地出来探看,见老爷黝黑的脸颊上,颧骨间一片艳红,在这只余几只灯笼的黑暗中,依然尤为醒目。正歪七扭八地往外走,她担心着,老爷这醉得再一头抢在石头上磕死,瞅了眼扶在门框边的太太,见她冷冷望着老爷背影,却不发话。心道,这可真是冤家,她也不管太太眼色了,连忙喊来个小厮将老爷扶着,主仆两个慢慢蹭出了正院。
这厢,悦来客栈。
见面前的小妇人面色带搵,祁云低头瞅了眼,才领会过来,顿时也有些面上过不去,脸上发热,白皙的脖颈如火烧云一般泛红。方才正上药间,突然有人来访,变故下才未来得及敛衽束腰。
此时也没心思再顾及这些小节处,他心中千回百转,想的都是这人方才嘴里的那句“那金疮药不是金疮药,而是阿芙蓉,有毒上瘾刮骨削肉,时日久了,会丧命。”
先是想着,阿芙蓉是甚么?再想到了,若这女子说得当真,那蔺大夫为何会极力向他推举此药,千叮万嘱这金疮药要日日擦用,是不知道这东西有毒,还是......根本就是故意?
“方才匆忙无状,倒是在娘子面前失礼了,冒犯之处还望不要怪罪才是。还有,我们因着一些不便言说的苦衷,刀剑示人,让娘子受惊,实在过意不去。马绍,还不给娘子赔不是?”
得了令,那牛眼护卫一改方才跋扈,朝着绿莺是鞠躬哈腰,嘴里也是一叠的对不住,不管是真心假意,绿莺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先头本来还气嘟嘟的,见这贵公子竟然屈尊纡贵跟她赔不是,况他那面皮也是红透透的,带着抱歉,一脸真挚,世人都对美好的事物有着极大的包容心,绿莺想着这人出身想必非凡,又是受伤又是多疑的,想必也是有很多险恶经历的人。
再说,她阴差阳错敲了这道门,还真是不怪人怀疑,如此一说,她方才面沉气愤摆着脸子,倒是有些心思狭窄了。
方才那番功夫,绿莺彻底想明白了,自己为何被人怀疑。
既然牛眼护卫提刀质问她是受谁指使,那就不难猜到,这贵公子正被人追逐,当然是恶意的追逐。对门那间房,门口严守着护卫,而这道,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那贵公子既然是个招人暗算的靶子,那暗中躲在这间,将恶人引向有守卫的那屋,这招声东击西便能理解了。
按理说,是没人知道那公子藏在这屋的,也确实如此,绿莺根本不知。她敲门,从始至终,想找的,都只是牛眼护卫罢了。
当时,在楼下一番踌躇,绿莺还是决定出言提醒,动动嘴而已,就能救人一命,何乐而不为呢。她知道他们一定会住天字房,天字号房有好几间,她也是忐忑地跟上来,本不知道那公子住哪间,后来见对门那间门口带护卫的,便猜着,定是那间了。
她开始本想敲门,可又怵那俩腰插宝剑的冷面门卫,便犹豫了一瞬,想着该怎么与那二人说才好。忽地,方才那怪异的腥甜带苦的气从护卫的对门那间,便是此时站着的这间,传了出来,就是那阿芙蓉的气息。她便猜着,这间住的一定是那拎着包裹的护卫了,这才贸然敲了这间房门。
敲门时,对门那两个护卫的虎视眈眈,敲开门后,这牛眼护卫的剑光和如水涌来的几十人,为何这么大的阵仗,此时她也想明白了。
既然牛眼护卫提刀质问她是受谁指使,那就不难怀疑,这贵公子正被人追逐,当然是恶意的追逐。对门那间房,门口严守着护卫,而这道,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那贵公子既然是个招人暗算的靶子,那暗中躲在这间,万一有歹人上门,寻的也是对门,这招声东击西使得不错。
一切也只能说,全是个阴差阳错。
第98章
出了正院, 冯元被扶回玲珑院。
打发了小厮,他张手张脚地瘫在床上,未几,动了动脚, 难耐地皱起眉头, 懒得睁眼,高声呼喝:“绿莺, 给爷脱靴, 脚捂得很, 难受, 伺候爷泡脚......”
房门紧闭, 一室静谧, 他的话仿佛还带着回声。奇怪,其实只是少了个人而已, 家具俱在, 连个杯子都没丢,怎么会有回声呢?
之后,就只有更漏滴答滴答,昭示着这里的人去屋空, 也愈加将他衬得孤清可怜。
呵呵,冯元嗤嗤一笑,想起来了,这屋子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头也没回毫无留恋地飘然离去,他就是喊破喉咙也叫不来她的。抬起手臂, 搭在额头, 遮挡住那明亮的灯火, 他定定地望着头顶床帏上的流苏。轻轻晃了晃腿,那流苏就如水一般摆动腰肢,袅袅婷婷地望着他,她要是也一直如这东西一般温温柔柔地伴在他身边,朝他笑,该有多好啊。
收起翘起的嘴角,他面色一变,猛地抬起身子,头颈离开床头,照着方才躺过的地儿就是使劲儿一拂。
那一对鸳鸯枕霎时便叽里咕噜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又顺势翻了几圈,须臾后,被桌腿阻挡住,停了下来。力气大了,其中一只经过没铺地毯的位置时,被坚硬的地表磕掉了个角。
冯元歪着头,愣愣望着那对木枕。这还是在南门宅子就用过的,一年,这双枕头,见证了多少个黑沉的夜,多少回缱绻相伴,多少次耳鬓厮磨。他深深一嗅,还带着她的发香。
所谓鸳鸯枕,不仅一只一只都刻着娇艳美好的鸳鸯,当初想必是一块木头,在中间刻了个大圆莲叶,再分成两半。严丝合缝地凑在一起,便是一副圆满的鸳鸯戏水莲花图。
可如今呢,两只木枕天南海北地一个躺在桌下,一个孤零零卧在柜旁,两瓣莲叶中间隔着一条又深又远的鸿沟,聚不上合不拢,此时更是仿佛长出了两只眼睛,正傻傻跟冯元对视着,嘲笑他的无能,鄙视他的窝囊。
一个个的,都蹬鼻子上脸,都要上房揭瓦,冯元气得脸通红,鼻子起起伏伏,撑得鼻孔老大,半晌忽然叫人:“来啊,将这死枕头给爷烧了,叫它瞪我,都给爷烧了!”
这厢客栈内,谈话还在继续。
祁云追问:“敢问娘子有几成把握,实不相瞒,这药还是稳妥之人制备的,要说他怀着异心,若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敢相信。还有,娘子说这药对伤口没用,可我确实觉得擦过后,也不那么疼了,舒服得很。这又是为何呢?阿芙蓉又是何物,若真如此歹毒,为何从未听说过呢?”
“所谓阿芙蓉,古籍里有记载。汉朝张骞从西域带入,唐朝更有大食朝贡此物的记录。宋印的《开宝本草》中,还将此物称为罂粟粟,这后一个“粟”当蒴果解,罂粟,有花有果,如此说明,这东西确实是从罂粟花中的果实中提炼出来的。一直为药用,止疼麻痹,用时会萎靡嗜睡。”
见那二人不知其害,听到这里脸上仍是温和轻松,那牛眼侍卫隐约还眨了眨眼,不以为然的模样,绿莺这才往深了说去:“此物不同于鹤顶红等当场毙命的毒,也不同于一般的慢性毒,它最可怕之处能使人上瘾,上瘾后丧失心智,杀人放火、卖儿卖女,为了满足瘾头更是不惜断手断脚。毒瘾泛上来了,不知疼痛,只要你能给他提供那毒,他便会听命于你,从你胯下穿过、为你肝脑涂地,不在话下。在毒瘾发作时,涕泪交流,哭爹喊娘,没形没状,丢人现眼,如狗一般卑微,如蝼蚁一般引人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