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2)

那方兵荒马乱、兵器交杂的声音已渐大至竺允道的耳边。

竺允道位处相府最深处的地牢,笔挺地坐着,闭眼而仔细地聆听着外头的声音。

喔,原来如此啊!

那从最外头的大厅的声音是最为微弱的,但随着时间的过去却在竺允道的耳边越发清晰。──步人飞一如往常稳健的攻击,墨轩雪轻巧却不失沉稳的态势……嗯。──竺允道露出了一抹微笑,喔!还有柳红凝被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好功夫!

对于不是什么练武奇才的柳红凝而言,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稳定高超的身手,真是了不得、了不得!

竺允道继续听着相府四面八方的声音,无论是各种兵器交杂的声响、哀嚎与吼叫声,又或者时而近、时而远的杂沓脚步声响,无一不进入他的耳里。

端坐在牢房中不动如山的竺允道宛若成道仙人般磐石不动,但那股自眉宇间散露出的英气却越发锐利逼人!

若有任何人看见他此刻的模样,肯定会认同竺允道绝对不会是任何人该要担心的对象,除非是不够了解他的人。比如──曾为同僚亦同在朝廷、王府侍奉的步人飞,又比如从祖父口中叙述而得知其轮廓的墨轩雪,甚至连因孝心和体贴而从不过问的柳红凝饶若是。

便是柳红凝在更小年纪的时候曾与竺允道共同杀退甚至歼灭过数十次的马贼、强盗土匪,而曾看见过数次在千万危急之下竺允道曾露出比鹰还锐利的目光,那也早是许久、更许久以前的事情,而且那时……竺允道还是自由之身呢!

如今却是模糊地知道了些梗概,就是李鸿岁在某处拘禁了竺允道、甚至早已对他不利的事情,便让柳红凝的心中焦急万分,自然也是忘却过竺允道的能为是如何。

何况,除却楚沉风与杜旬飘曾说过竺允道过去大约若何若何,又或墨轩雪曾约略提过些许外,她并未曾听过任何人对于竺允道实在的评价。

如果,柳红凝能够与墨老将军、冀老师父、朱老师父,甚至与步人飞或者天子、太子、皇后等人实实在在地聊一回她的「爹」,那么柳红凝肯定不会像现在所表现的又急又气。

「真是群混帐东西!打扰我找爹!」

柳红凝一面骂着,又是一个出奇不意的快手利用从他人身上抢过来的厚剑不合道理地刺杀了一名不与自己对战中的敌兵。

才经过了约莫两刻鐘的时间,双方相互的攻防之势早已因体力渐衰而渐缓,而地上的尸首与四散的鲜血洒落城无数艷红的花,早该被淘汰的弱者便一一地躺在地板上无法瞑目。

相府如是,皇城外如是。

杜旬飘穿梭在战场之中,用一种近乎游戏的手段促成同为皇城护卫的弟兄们阵型,而皇城当中的禁军内外夹杀一心只欲杀向城内的叛军。

无论如何,若没有强盛的兵力强行突破,叛军便无法顺利地长驱直入梟下当朝天子的脑袋。尤其是在这太平盛世当中,根本不可能有笨蛋傻傻地为了扰乱自己美好的生活而去白白送死。

而叛军手上的这数千名兵卒,却是集合了自己近乎毕生的希望,孤注一掷。

若放眼整个歷史来说,这场叛变顶多厉害在他们能够直逼皇城吧!

若论规模,若论任何一切的天时、地利、人和!

全然没有!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愚蠢至极的人甘愿为自己的私心而做出如此举动?

杜旬飘看见了同样在战场中的叛军的眼神,或许多少知道了些东西。

因为不甘心,所以甘心。

当杜旬飘好不容易送走了楚沉风前往相府时,他已无力再多遣走几个弟兄共同出城,因此匆忙之下也只与楚沉风说着:「现在也只能带一般兵士前往。」

楚沉风傲然的脸色如此认真,只道了声:「保我皇室。」便瀟洒而去。

杜旬飘与眾多护卫同僚们所组成的阵型乃是补足皇城禁军所不足的空缺,若是两兵相接而眾人尽皆酣战之时,肯定要有有心人胡混过了这个混乱的场地、伺机行刺皇帝。

纵便杜旬飘明白天子、太子的身边肯定有层层护卫、今日未曾露脸的冀悯也定在那儿守护,但若有任一隻漏网之鱼溜进去了,恐怕自己的面子保不住不说,届时脑袋或许也得飞了呢?

太阳又西斜了些。

若不是叛军一心求快,或许整座京城也都被掀翻天了也说不定?

只是若那些从皇城快马而出要再调附近兵马的传令兵若到了隘口,肯定也是发现道路阻塞、无法通行了吧?

钱中枢暗想着,他在这混乱的小型战场当中尽可能地隐去自己的身形,便怕是届时若要暗中行动梟去天子首级,恐怕不与亲信的几位部属在天子藏匿之处和朝廷的人血战一番是无法达成的。

况且,虽曾身为在朝官将,钱中枢的地位可没高到了解天子的藏匿之处在于何方。虽说多年前与外族费尽心思所绘得的那幅「字图」明显地画出了皇城内部的佈局,但事隔多年,虽然李鸿岁在这场叛变之前早已给予自己新的摆设图样,然则他钱中枢却不会笨到相信一个能为自己多年未曾谋面的女儿而可能甘愿放弃大局的蠢人呢?

况且李鸿岁这人向来真真假假,有时又过度在情感与理智的极端来回摆盪,最令人难以摸透的是,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想为死去的妻子报仇的同时,为什么还要来来回回牵扯出十个麻布袋的角色!

同谋、同乡的鐘自冷着脸,决定分出一小队的人马去解决这摇摆不定的墙头草。

拔除了、斩碎了,方能安心自己的背后是不是还有利刃指着。

纵使这次叛变所有的钱粮都是李鸿岁剿灭南方巨贾卢彻后、所运用的手段收入资助的。

其实比起钱中枢的概一否定,鐘自更愿意相信在某一刻之前的李鸿岁是真的要与他们共事的。

而那幅才交到钱中枢手上、自己只读上了几回的皇城佈置新图,鐘自也愿意相信那是真的。钱中枢多疑、李鸿岁善变,这是他们的缺点也是优点。而鐘自不知道自己的缺点或者优点是什么,但是他能做到他该做的事情。

无论天子甚或太子死活,总有其他皇子、皇孙们,又或者千千万万的雄兵甲士会从四面八方来征讨他们。不若钱中枢做的「春秋大梦」,被称作「鬼将」的鐘自在战场中比钱中枢悟得还更深透。

钱中枢觉得自己总可以掌握天下、或使天下大乱。而鐘自则认为达成目标后,便要再度隐遁,因为目的已然达成。然则,虽然鐘自看似胸有成竹,但他也不是没想过是否会失败的可能。

但两军集中在皇城当中攻坚,和他与钱中枢二人兵分两路来说……前者的获胜可能性大上许多,而后者只能顺了钱中枢的意先行一步除掉恼人的李鸿岁罢了。鐘自其实一开始很反对这点,然则在脑中转过数次念头,终究还是主动为了两人的「大局」顺遂了双方的意思。

身为曾经的将领,他很讨厌不患难与共的态度与作为。而今他却要突破自己内心的关卡做出这样的决定。

自己来杀李鸿岁,再前往皇城。

那时前方胜负或已明朗,自己能决定是否要投入战场或者杀出血路离开京城。……然则,如果那些蠢蠢欲动、也想报仇或者分一杯羹的外族们没被钱中枢一竿子全打翻了的话,那便是再好不过。

钱中枢武断地断了自己的外援,从而选择夺取外族政权当作自己的退路、甚至试图让柳红凝死于非命并嫁祸外族以逼迫李鸿岁等与自己为伍。鐘自怎能任他如此自豪自满?况且真要说来,从前两人同在沙场来说,钱中枢的官职可是不比自己高。这却不打紧,要紧的是他从没带过超过五百人的兵。

鐘自的枪桿子扫出阵阵雄风,不因心里头所罣碍的事情而减缓。然则心中所想的事情却越发悲观。

「犹豫什么呢?」步人飞似乎看出了鐘自并没有很专心在应对自己身上,因此趁着对方攻击的间隙并没转守为攻,反倒是趁机杀去了要往李鸿岁那处过去的一名士兵。

在大厅内的人已然所剩无几,然则金黄色的阳光却渐渐浓烈,提醒了眾人时间的消逝。

鐘自冷看了步人飞一眼,冷不防地倒转枪桿、将枪锋背向步人飞,他稳妥了脚步后便带着枪桿向前沉沉一撞──

步人飞自是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的伤害,然则那一个闪身却让鐘自足以掠过步人飞始终守着的那道保护李鸿岁的防线,步人飞却没想到鐘自极退至李鸿岁身侧,便是一掌要劈向不諳武学的李鸿岁!

「烦死了!」

柳红凝正巧也被一名身着重甲的甲士逼退至一旁,一面留意着对方的攻击,另一面也长剑直灌鐘自那方!

鐘自眼看柳红凝的剑便要刺向自己因要攻击李鸿岁而暴露出的空门,当下步人飞亦向自己快速逼来!此刻鐘自可谓生死交关之十,他前有柳红凝、李鸿岁,左来步人飞,右方则是紧临墙面,当下鐘自却不是当机立断向后急流勇退,因为自己出掌求快,早已不及收回!

柳红凝的剑势又直又快、步人飞的刀挥来却是为了偏开鐘自的攻击,于是鐘自只能乘着掌势与柳红凝对招、当下左臂则被步人飞硬生生地开了一道长痕!

见红了。

如同,皇城门口的一地残红。

要退吗?还是进?

钱中枢领着的几队弟兄几度要闯入皇城禁军坚守的防线时都被杜旬飘领军而来的护卫们机警击退,而随着时间的过去,即使再坚强的意志与再精良的鎧甲也都无法再负荷皇城禁军的层层包围了。

钱中枢真的想退了。

然则敌我双方的差距越来越悬殊,而只带领着十数名甲士的鐘自恐怕也被困在相府里动弹不得?

当碎羽刀朱阅那把亮晃晃的刀送到他面前时,他才被那闪亮的光芒点醒:自己或许根本用错了法子。那么,鐘自呢?鐘自是否也知道了这胜算微乎其微?

然则虽为同路人,鐘自却没在此刻想起胜算若何。几番混战后,他逼退了负了轻伤的柳红凝与步人飞,并转而迎向了墨轩雪迎战。墨轩雪的武功虽是英雄出少年、能与前辈们并驾齐驱,然则方才只图着掩护柳红凝与李鸿岁的状况下,在此刻难免吃力。

柳红凝一时之间抽不开身,却只对着鐘自叫道:「明明是毫无胜算,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拚命!」

鐘自一愣,手上枪势一缓,竟是被墨轩雪一掌拍掉了枪。

匡噹──

沉重的枪落地,发出了悦耳的声响。

眾人在此皆缓下了动作,待着鐘自是否要再战?或者,投降?离去?

「是啊,鐘自。」一人的声音如此说着:「不值得你拚命。」

那人身形伟岸,柳红凝循着声音定睛一看,喜道:「爹!」

「红凝,」竺允道虽一眼便看出了柳红凝衣上的血渍多非因她而染,却仍关心道:「你的伤不妨事吧?」

「不妨!」

看着竺允道现身后的柳红凝精神为之振奋,几番闪身便来到了竺允道身旁,拉着他的衣袖笑道:「再过不久这里就要乾净了呢!爹怎么挑这个时机出现?」

竺允道宠溺地看着柳红凝:「胡闹。你可知他是谁?」

柳红凝看着已然停下手而看向竺允道的鐘自,噘了噘嘴道:「还不就是有人招惹来人嘛!可明明就要来取人性命的,但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在犹豫个什么鬼,反倒是他那些部属们杀得还真卖命!」

鐘自听着柳红凝的话,若有所感。

而竺允道则对着柳红凝道:「他便是从前我跟你提过的『鬼将』鐘自,也算是……你曾从爹与你讲的故事中曾师法的对象。」

「呃,」柳红凝自然明白,竺允道每每与自己说着大大小小的往事时,自己总会藉着与山匪、马贼交战等时好好地运用故事中的角色所拥有的方法来退敌。当然这其间也因为不熟悉故事中人物的手段而吃了不少亏,但鬼将鐘自却让她在多年后仍稍有印象:「原来、原来是他啊!」

鐘自似乎纳闷自己怎么变成了父女间话家常的对象,但虽然如此,仍稳定了自己的心情拱手道:「竺兄弟,许久不见。」

「是啊,许久不见。」竺允道慢步走到了鐘自的那把枪前,在其面前毫无防备地弯腰将其拾起、归还:「这把你视之如性命的枪可不该在地上打滚。」

接过枪后,鐘自沉默了会,道:「你怎么会在此?」

「来看看这瓮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罢了。」竺允道看似云淡风轻地说着,而后又道:「看你千里迢迢地踏进这里,想必钱中枢那伙人在哪边卖命吧?在哪呢?皇城?」

鐘自这样的话算是默认了:「竺兄弟果真眼睛一般雪亮。」

竺允道问:「那么鐘将军却有何打算?」

鐘自道:「此刻,还由得我选择吗?」

竺允道睨了一旁的李鸿岁一眼,道:「草民无权管朝廷事,会出现在这里也纯属巧合……你不会不明白。」

鐘自正待要回话时,却听得一道声音从外头传来:「想不到外头还乱、里面却太平了?」

「楚大哥!」柳红凝道:「你怎么来了?」

楚沉风的嘴角掛着的笑意似乎别具意涵:「我来帮着你们退敌,却想不到来晚了一步。」

此刻,原本躲避在一旁的李鸿岁才狼狈地约略整理身上的衣着,向楚沉风道:「臣,李鸿岁,参见上京侯。」

「哼,上京侯。……李相,你好自为之吧!」楚沉风冷然,而后对柳红凝等人道:「皇城那处叛军眾多,一时之间恐怕难以剿灭,我还须回头帮忙。」

柳红凝看了竺允道一眼,道:「我去!」

楚沉风皱了下眉,道:「你大病初癒,似乎不妥。」

「不妥个什么!」柳红凝亮了亮手上的剑:「我都已经奋战这么久了!」随即,却又想到了墨轩雪仍在一旁,便又有些怯怯地看着他的脸色。

墨轩雪看着柳红凝这样的举动忍不住在嘴角浮出笑意,他对着柳红凝说道:「我想便是你赶到皇城,恐怕也没办法出手了。」

「为什么?」

墨轩雪道:「竺师父既然已出来了,想必是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在大病初癒后仍如此卖力动武的。」

竺允道听了墨轩雪的话,露出了像是赞同一般的表情:「墨少公子所言即是。现下皇城战况要紧、刻不容缓,我们还是快些动身吧。」

「噢。」

鐘自眼睁睁地看着竺允道一行人就这样从遍地狼藉的相府当中从容自若地离去,彷彿一切的事情未曾发生一般,令人不知所措。所以现在的自己,是离开吗?或者束手就擒?

鐘自想着、看着、愣着,直到一行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当中。

而钱中枢呢?钱中枢又在想些什么?

当他无法奋战杀出血路、手下弟兄又渐渐消耗殆尽时,他就像是个失去了目标的猛兽一样,意图背水一战!此次若失败了,东山再起早已是不可能的事,那么、逃得性命呢?

他精心佈局在让外族的实权天翻地覆,想来要接手也是时间的问题,然则或许是低估了皇城的复杂性或者护卫们的机动性,钱中枢迟迟无法突破由杜旬飘守着的那道防御。

或许,先该接掌外族的实权,再图谋进攻也说不定。

若此,可不是自己太天真了?当钱中枢冒出了这个想法的同时,他手下的亡兵又多上一名。

「啊呀!」

与竺允道一行人穿越重重兵马而过的柳红凝惊叫一声,道:「爹!您说对了!这人还不死心呢!」

杜旬飘正忙着指挥着护卫弟兄的同时,听见柳红凝清澈响亮的声音,当下便知相府那儿的状况已然解决了。但又听着柳红凝叫了声「爹」,却是惊讶竺允道竟也在场?

「竺允道!」

竺允道看向叫着自己名字的人,钱中枢,露出了一抹如同过去般像是掠食者的笑容:「钱中枢,我们又见面了。」

钱中枢怒道:「你还没死!」

竺允道说地云淡风轻:「竺某命大,可託你的福,才让李鸿岁迟迟没向我下杀手。」

钱中枢这刻还不明白竺允道所言何意,也不愿管竺允道还要说些什么,便是一声大喝抡起短槊向他杀来!竺允道皱了皱眉,不知道在想些时么。然则手无寸铁的他却也不接过柳红凝即时递上的剑,直接空手迎击。

钱中枢的短槊来得又快又急,然则竺允道只是稳妥地向前踏了两步,侧身拍击槊桿,而后反手一击钱中枢的腹部使其颓倒,才算是了结了钱中枢的闹剧。

杜旬飘见状、当下举刀大喊:「叛将已被生擒!放下兵器、可免死罪!」

他连续大喊数声,皇城这晌才安静了下来。

几乎所有的士兵都束手就擒,而钱中枢则被紧紧綑缚住。

天色已晚,这场荒唐的梦却才醒来。

柳红凝再次见到皇上的面容时是两日后的事情了。

她与墨轩雪、楚沉风、杜旬飘并立,在一旁则有墨老将军、竺允道、冀悯、朱阅与步人飞,最后,则还有李鸿岁。

太子站立在天子的龙椅旁,表情不若天子严肃,却仍是沉着一副脸孔。「李鸿岁,你可知罪。」

李鸿岁直视太子的眼睛,甚至直接瞻仰天子的容顏,而后才深深吸一口气道:「罪臣无可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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